《霸王别姬》中程蝶衣的性别嬗变是贯穿全片的一条隐线,亦是推动叙事的基线。程蝶衣为虞姬生,所以他必须是女人。正是这种个性与性别的抗争,最终导致现实与历史的对抗,性别的错位才是酿成悲剧的根本动因。片中至少有以下几点符号化暗示,例证了这一嬗变的过程:
1、 入行前,为生母砍断畸形指是肉体上的阉割。男体决裂的象征,完成了最初的、也是最具象的性别转换;
2、 十三岁,错唱戏词遭小石头施虐,用烟斗搅嘴至满嘴血污。此处象征意味最为强烈,烟斗……直捣口腔……满嘴血污,女贞沦失……初次见红……
3、 同年,受太监张公公侮,则是精神上的阉割。角色屈从了女身,最终暴虐受孕,至此,在多重折磨中完成了性别嬗变;
4、 而张宅浓烈的红色布景暗示腥红的子宫,以及母体的妊娠期
5、 随即,出张宅意外拾弃婴小四子,象征分娩结束,母性意识的唤起,固置了这一屈辱的性别改写
反复出现性别错位的事实模糊了蝶衣本人与他人性别的鸿沟,绽放出了一种令人“惊艳”和“惊诧”的美。京剧《思凡》唱道:“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看完全片倒回来听这一折,当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所谓“造化弄人” 真个被唱词表现得酣畅淋漓。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近日忽觉忧伤来袭,郁郁终日,独饮,独思,独醉。开始怀念轻易被感动的时光,即便是幼稚单纯的哭泣。于是,这样的夜晚,终于再次沉浸于《霸王别姬》,隐隐觉得要在这一段婉转痴情中寻觅一物,以慰空寂,然而并不知心心念念的是何物。黛玉弹琴需净手焚香,只为不负此琴。而我,洗漱,关灯,盘膝而坐,只为不负这情,这痴,这红尘旧事。
哥哥的妩媚婉柔已无力再评,美艳如他,一笑一颦都是千转百回的心事。蝶衣自幼孤苦,为了将他卖至京剧班,母亲竟在严寒冬日举刀砍断他多余的手指。柔弱的孩子握着满是鲜血的手,口口声声喊着母亲的时候,门外除了纷飞大雪,早已空无一人。每每看到这个场景,心里便会阵痛。想起后来蝶衣一度消沉,吸食鸦片,身心俱痛时失声哭喊的依然是母亲,生之痛楚,人之脆弱可见一斑。也许上苍总会怜惜娇柔灵秀之人,所以多劫多难的童年里遇见了大气刚强的他。戏里他是霸王,他是虞姬,生活里他是他唯一的依靠,唯一痛惜他,弥补他心灵缺陷的人,所以他的心早已跟定了他,要跟他唱一辈子戏,从一而终。
熬过冰天雪地的童年,他们终于名扬京城,他的美丽,他的骄傲,他小小的开心都沉醉在师哥坚强的庇护里。蝶衣为小楼画眉,他的心里眼里都是疼惜和爱慕,那是他最喜欢的时刻,只要小楼愿意,他就是他的虞姬。然而,“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这句他常说错的台词成了他一生无法弥补的悲哀。小楼遇见了他生活里的虞姬,他要和菊仙开始属于他们的幸福。而蝶衣望着他心里的霸王,固执地说道“不行!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这是谁给谁的承诺?谁又许了他一辈子?他只是他戏里的虞姬,他可以照顾他,怜惜他,但他不是他生命里最重的那个人。这个总是轻笑沉默的蝶衣却固执地相信生命里唯一的东西,那是他从小刻在心里的“从一而终”,他心里沉积的似火真情被小楼一言否定,在旁人眼里他只是疯魔之人。他的眼神从娇媚变为无边的落寞和孤寂。曾经以为只要小楼要他,他可以如虞姬一般与霸王生死与共,为他快乐,为他悲伤,为他度过人生每一次磨难。然而如今,他只是落寞,他的款款深情落入俗世的污流里,没有归宿,没有回声。他的追随只是一个人的独自沉醉。
然而,蝶衣并不曾说恨,一如他从未说出口的爱,他只是本能的厌恶菊仙,他以为是她偷走了他的霸王。其实都是这样善感痴情的人,谁对谁错,谁赢谁输,又有谁说得清楚。他还是固执地坚持自己的爱,倾其一切去维护他,帮助他,即便小楼一次次辜负他的深情,一次次令他心如刀割。直至最后,虞姬的角色被小四夺走,当小楼拉着他决意弃之不演的时候,他是那么骄傲而甘愿地随他而去。他要的就是他的霸王至死不降的傲气,他可以跟他同生共死,管他山崩地裂。然而,小楼终究是妥协,蝶衣寂寂地离开舞台,听着他的霸王那句一如往日的:“来也!”他的心早已破碎成灰。
文化大革命时期是人性尽现的时刻,他依然没想到最后疯狂地揭发他,批判他的是他心中一辈子追随的霸王,他变得茫然,是他疯狂还是这世界疯狂?心不再是心,爱不再是爱,他不再是他。他一生坚持相信的东西变得如此荒谬可笑,连霸王都脆弱不堪了,还有什么可以坚持?结局如此悲戚沉重,所有人眉目之间都是现实的痛苦和疯狂。小楼说蝶衣“不疯魔,不成活”,他没有他的执著和狂热,他只想获取凡世中一点点的幸福,如他所说“在这人世上,在这凡人堆里,咱们可怎么活”,而蝶衣,他心心念念只说“我这辈子就是想当虞姬”,他宁愿玉石俱焚,天崩地裂,都不愿放弃对艺术,对心,对爱的坚持。这样的痴迷,这样的深情终究只能落得沉痛的寂寞。他们的情感是不对等的,没有心智上的契合点,所以他们抓不住彼此,只能看着另一个人沉沦。电影的最后,蝶衣选择华丽地死在舞台上,死在他的霸王身边。他望着他,依然是恍惚,依然是痴迷,然而这样绝美的离去足以让他的霸王一辈子去怀念和追忆。他选择以虞姬的方式死去,以此来告诉世人,他生生死死,今生今世都只想做霸王的虞姬。
是世界太清醒,还是痴人太疯魔?想这茫茫情海,如此痴傻之人再哪里去寻。一部红楼,洋洋洒洒,出现频率最高的也不过是“情”、“痴”二字。古时元好问著诗,道逢捕雁者云:“今日获一雁,杀之矣。其脱网者悲鸣不能去,竟自投于地而死。”连雁都懂得从一而终,生死与共,而今人今事又是何等凄凉。“恨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别离苦,是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为谁去”,这样的诗词如今读来却只能是无边的怀念。
突然明白自己心心念念在这部影片里寻找的是何物。是美引发痴,还是痴引发了美?情浓有几时?曾经令人心动的东西,曾经那痴迷炽烈却又无所归依的心……
李碧华名作《霸王别姬》,我没看过原著,只看了电影。之前东鳞西爪地听人讲过这故事,略有了解。又在电视里瞥到几眼片段。一直耿耿于怀。为了表示对这部向往已久的好片子的尊重,破天荒地买了正版影碟。然后在一个冬夜裹着棉被捧着红茶看完。
如一切李氏作品,于沧桑倒转岁月轮回的幻丽之外,片中爱恨刻骨,人物鲜明,似欲乍生生活在眼前。张丰毅的小楼自是力拔山兮气盖世的刚了,张国荣的蝶衣却是令人心髓俱碎的柔。红氍毹上,霸王别姬,刚柔相济,侠骨柔情,怕不迷得多少女子,万劫不复?阿弥陀佛。
看完之后我独自窝在暖热的黑暗里沉迷。思想依然深陷,一波一波巨大冲击剧撼,乍梦乍醒。正是又一次不巧路过高人居处,被那高空坠物,当头砸倒,脑震荡又不知要若干天。但于如此剧烈震撼之中,好色之徒如我仍有余暇将片中男子拿来一个个在脑中过滤,陡然发现,最后剩在心坎上,滴溜溜一颗夜明珠,可不是霸王,也不是蝶衣,而是袁四爷。
——对,就是那个由葛优扮演的有些獐头鼠目一笑露出两颗大门牙的津津垂涎于男旦蝶衣最后遭人民政权镇压的反动戏霸袁世卿,袁四爷。
且莫认为我是穷极生疯一心想着要当反动会道门头子的小老婆。领导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待我细细将四爷的诸般好处,一一道来。
袁四爷首次出场,是在小楼蝶衣一折满堂彩的《别姬》演出之后。那时节霸王虞姬,正是月朗花香,溶溶脉脉,镜里双双望定,更不知戏外别有天地。
四爷便在此时闯入这二人世界。亮相先是“一点薄礼”。蝴蝶盒子里白晃晃全套珍珠钻石头面。好。有钱人捧戏子,挥金如土,也是常情。不过见得一份豪奢气魄。正如戏院经理所说:“都说当年太后老佛爷,她老人家赏戏,有这样的手面吗?——没有吧!”
四爷是冲着蝶衣来的。目的很明确,并不遮遮掩掩。但蝶衣眼里没有他。“舍下小坐”的要求,先是小楼的生硬,再是蝶衣的委屈,两次被拒。四爷是经场面的人,这一小场戏里头,自己是个惹厌的反角,当然心明眼亮。当下脱帽躬身,彬彬而退。更无半句废话。他没有当场暴跳,并不奇怪——这点涵养总还是有的,不然也混不到这份儿上。稀罕的是那份从容里头自有一种笃定,拿准了那只蝶,飞不走。并无老谋深算的阴险。只是一种淡然却坚定的自信。或许他相信除了钱,自己亦有其他,值得一个人被掳获。
这一小场中,霸王与戏霸,五七步之争第一次埋下伏笔。
他不焦,不燥,不馁。由此我相信他并不是只知最后到手的一刹肉体之欢,那“皮肤滥淫的蠢物”。他亦懂得享受追求过程中的种种坎坷苦乐,不为人道的细腻感受。
过程就是结局。除了求爱,求欢,于这漫长曲折的人生,四爷当亦比他人获得更多过程中的印象与滋味。
第一回合的照面,四爷是个丰富敏锐,懂得咀嚼生活的男子。是在世道中打过滚来的人,因此学会平淡处之。
四爷不曾使甚卑鄙手段,因此也不曾在二人之间造成裂痕。相信他在追求(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之中,纵是满心渴望,亦保留有所不为的原则。反倒是小楼方面,横里插进来一个菊仙。这才是真真的男欢女爱。蝶衣那“与师哥演一辈子别姬”的鸳鸯畸梦,终于化作云烟。
在小楼与菊仙定亲的时候,蝶衣独自仰躺在椅上。未卸的妆艳丽凄迷,一头长发散落,满目漆黑。是盲目绝望的永不可能的恋。面前是那面曾映照过霸王与虞姬身影的镜子。霸王不再。他已是别人的丈夫。互为形影的日子永不回头。此刻的镜子,代表的是蝶衣空洞的心。
于是四爷再现。镜头里我们看到一根长长的翎子,斜斜伸入镜中。四爷企图进入蝶衣的心。
“这双翎子,是从活雉鸡的尾巴上,生生收取的。当真是难得。”——也不知他是在说蝶衣难得还是在说自己这份心难得。从活雉鸡的尾巴上生生收取的翎子,残酷地叠印片中交缠一世,不得救赎的爱恨,也叠印乱世里屡遭摧折的绝美的京戏艺术。——一时多嘴,跑题了,回来再说四爷。
在四爷的宅中,蝶衣看到那把年少时许下心愿要送与师哥的剑。于他,那剑是关于他的爱人的威严,关于一份自幼固执的信念,关于虞姬对霸王的全部理解与寄托的信物。他要得到它。一个眼神,四爷已知其意。他说:“此剑是张府败落时费了大周折弄到手的。”又说:“你我之间不言钱字。那个字眼实在不雅。”这样张扬的狂傲,却未令人觉得他在市恩。缓而沉的语调,狂得有资格,傲得有资本。——由此亦可见,敢说“那个字眼实在不雅”,必得坐拥若干身家,不然便得是尝过富贵浮云滋味的过来人,否则,不是实在不食人间烟火(这种人我还没见过),便是故作清高,要么就是不知疾苦、更不知死活的狂言。
于是,宝剑赠佳人。
蝶衣是四爷心目中一顾再顾,倾城绝世的佳人难再得。对于蝶衣自己,男儿郎与女娇娥的身份颠倒一生,始终就没弄清楚过。对于四爷,蝶衣是男是女,也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在蝶衣身上,他看到所谓完美的化身。
相信四爷对于蝶衣,欣赏的成分远多于情。情是一种不可理喻的深陷痴缠,要疯狂,要占有,妒恨煎熬,抵死缠绵。就像蝶衣对小楼。我们可以完全挑不出一个人好在哪里而依旧爱他,也可以相爱一世却依然彼此陌生。情是不需要懂,只需要服从它的安排。但四爷对蝶衣,不是。蝶衣的好处,蝶衣的美,大众看到的,他懂,大众看不到的,他也懂,就连蝶衣自己不知道的,他亦看到。四爷是如此敏感的人。他把蝶衣灵魂里美好的东西,看个通透。
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此境非你莫属,此貌非你莫有。当四爷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指的绝不仅仅是蝶衣的容貌。根本上,四爷与蝶衣一样,是个艺术疯子。于京戏(还有昆曲)这门艺术,他浸淫一生,奉献了全部的心与魂。正像蝶衣所说,京戏全在情境二字。因为情境,两三个龙套穿梭,便是千军万马。因为情境,空无一物的舞台上,这些人分花拂柳,翻山越岭,攻城掠地,活生生演尽才子佳人帝王将相一生的悲欢离合。京戏实在是心的幻术。而情境这个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可遇不可求。所以当四爷与蝶衣,台上台下,两个对京戏几近入魔的戏痴乍一相逢,电光石火间,便有云垂海立的震撼。那一刻他们的灵魂是相通的。他们都是情境中的人。
所以对四爷来说,蝶衣绝不只是一个美貌的戏子。在蝶衣身上,他看到京戏的化境。那是他一生痴狂的东西。对他来说,蝶衣已是艺术完美的象征。四爷这一生没机会登上红氍毹为他理想中的艺术奉献自己,他必须在俗世名利中打滚,这是无可选择的。但是在蝶衣为戏而痴的灵魂里,他可以看到另一个自己,纯粹的倒影。四爷对蝶衣的爱恋,实际上是有着自恋的成分,和对自身完美的期许。这样狂热的痴迷,已经分不清爱的是艺还是人。但是他对蝶衣的态度,仍是节制的。并未陷入爱之便欲毁之的极端。
事实上蝶衣的性别真的已经不是这一场爱欲的焦点。四爷并不是真正的同性恋。他爱蝶衣不是因为他是个美好的男人,而是因为他是个美好的人。代表理想中极致境界的人。相信如果蝶衣是一个女子而具有同等高超的艺境,四爷照样会爱上她。又想象,如果四爷真的爱上了某个女子,也必定会比这个女子自己更懂得她的美,她灵魂的本质——除非棋逢对手,被他遇到一个同样敏感至极的女子——不过这概率不大啊。终究这种人不会太多。
他是真正懂得蝶衣的人。他说,在看蝶衣演出时,有那么两三刻,他有所恍惚,疑为虞姬转世再现了。——其实,在这部影片的本义中,蝶衣被赋予的本来就是虞姬的灵魂。为霸王生,为霸王死的从一而终的一颗燃烧的灵魂。四爷看到的,恰正是蝶衣的本相。
不疯魔不成活。这是小楼两次用以评价蝶衣的一句话。说这话的当时,一次是在蝶衣发疯似地凄喊:“我要跟你唱一辈子戏。少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是一辈子!”一次是在文革中,实行“现代戏大改革”之时,坚持“情境”的蝶衣在讨论会上独排众议反对现代戏(实际上反对的是对京戏的粗糙化和政治化),然后闭门不出。当小楼说“你一辈子就知道唱戏,你也不出来看看这世上的戏都唱到哪一出了”的时候,门里传来蝶衣幽幽的声音:“虞姬她为什么要死?”——小楼骂出了那句话,愤然离去。
那个时候,我在想,倘若四爷在,他一定会懂得。蝶衣的坚持。对感情的坚持,对艺术的坚持。蝶衣是这样执著于理想的,纯粹的人。他的灵魂就是一股火,认准了一个方向便一路烧下去不回头,哪怕玉石俱焚。
小楼不懂。小楼与蝶衣并不相同。他是世俗的霸王,期许的是一些物质的,着实的,平凡的幸福。对这个人世,他并不隔膜。他也懂大势所趋,也懂顺应潮流。他是常人。正常,也平常。而蝶衣是疯子。终其一生,蝶衣只生活在自己的心中,只遵循自己内心的声音。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而四爷,我相信四爷如果在,会懂得蝶衣。不疯魔不成活。但真正的爱情与真正的艺术,原本就是一种疯魔。蝶衣是做到极致的人。他凭借一种天赋的狂热抵达了感情和艺术的真义。
在外部行动上,四爷或许不会如蝶衣那般绝然。但,他会懂他。他们是一类人。因为过度的敏感和唯美,而经受焚炼。
四爷曾问蝶衣:“你愿作我的红尘知己吗?”——实际上,在这个红尘里(在这部电影中),蝶衣真正的知己,唯四爷一人而已。不论蝶衣答不答应,承不承认,他与四爷都已经是一对孤独的红尘知己。
小楼不是。他始终未曾进入蝶衣的内心世界。他眼中只看到一个过度痴迷于戏、过度痴迷于他的师弟。而蝶衣,是虞姬。为了内心完美的坚持而死的虞姬。小楼是寻常的人。蝶衣与四爷,是两颗熊熊的灵魂。
影片中有个细节令我非常感动(令我感动的细节也太多了,姑且拣一个说):日军占领北平。在悬着大东亚共荣条幅的戏院里,蝶衣于台上贵妃醉酒。霓裳羽衣,飘飘旋转着绝世的风华。头顶忽地撒下无数抗日传单。灯骤灭。台下喧哗。没有人再顾及台上的贵妃。一片混乱之中,唯有蝶衣,独自于黑暗之中,传单之下,继续着未尽的绝美舞步,丝毫未曾停滞。一片混乱之中,也唯有四爷,独自于楼上包厢继续目不稍瞬地注视黑暗中的蝶衣,丝毫未曾分神。
这便是艺德和艺魂罢。不问外界风云突变,不问这世上如今是谁主沉浮,也不管有没有人在看。上了舞台,是虞姬便是虞姬,是贵妃便是贵妃,黑暗中,也要坚持演完那场戏。那已经不是演给任何人看,是一场,对艺术的献祭。而四爷,即使看不见,他知道蝶衣在继续。他们对艺术如此敬重,对自己的心如此忠实。片中具有这等艺德与艺魂的,有科班的关老爷子,有蝶衣,有四爷。
当四爷孤独地在黑暗中为蝶衣鼓掌,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不是出卖身体的戏子与买笑追欢的大爷。那是两颗相通的纯粹的灵魂,在这个浮躁的世界上,值得惺惺相惜。
当骚乱的众人终于随着四爷的掌声望向黑暗中独舞的蝶衣,灯光复明,掌声四起。那辉煌的一刻。(我在被窝里攥着茶杯把激动不已)。
在国民政府掌权,蝶衣因曾替日本人唱堂会而以汉奸罪受审的时候,四爷又有惊人表现。
先是小楼与那经理拜访四爷,恳求出手相救蝶衣。小楼说救出了蝶衣,他们兄弟俩(忘了是几年)的包银全归四爷。四爷道:“没你的包银,你当我就喂不起这几只鸟了?”——可以想象,时移世易,四爷大约亦没落了。虽然,余威尚在。但这句淡淡的话,并不令人感到负气,亦不似死要面子的强撑。四爷清楚自己的底子和实力,亦懂得在渐进的没落中,如何不失尊严。也是看过了大起大落的人,知道这世上,你方唱罢我登场,兴衰原是寻常事。所谓“守得贫,耐得富”,淡眉静目之间,便是气度。
四爷当然并非贵族。但骨子里,那一种超脱于蝇营狗苟的世道之上的高绝,不是天生的贵秉,至少是强者,是智者。世路里磨出来的明净。
他仍未忘记多年前那一个“霸王回营见虞姬,到底是该走五步还是走七步?”的回合。于这危急时机,切切地提出。这是四爷于艺术的认真,亦是四爷作为一个有血有肉的人,一份任性与妒忌的心思。要折倒那个男人,折给不在现场的蝶衣看。通部电影,四爷吃醋耍性子,仅此一处,不动声色的流露。
小楼终于屈服。紧跟着是菊仙的精彩加入。痛快泼辣的言语,一字一句无不有背面文章。这一场心理速战,人性抽丝剥茧,层层尽现,好看至极。
在法庭上,面对检察官“程以淫词艳曲,辱我民族尊严,灭我民族精神”(原文记不大清,意思如此)的指控,四爷从容站起,开言:“方才检察官所说之淫词艳曲,”——静寂片刻,突然用力猛拍栏杆——“实为大谬!”全场被震得无一丝声息。四爷又说:“当晚程所唱者,牡丹亭游园一折,众所周知,乃国学文化中之最精粹。何以在检察官口中,竟成了淫词艳曲了呢?如此污蔑国剧精粹,不知是谁专门辱我民族尊严,灭我民族精神?”咬文嚼字沉沉道来,竟于法庭之中,赢得满场掌声。
这一场是四爷性格中硬、烈、猛、威的一面,最正面淋漓的一次展示。偏是用了极缓极慢,又极掉书袋的语言。正是龙虎精神,原不必大呼小叫。整部电影中,四爷没干过正事。从朝到晚,捧戏子,讨好,诱惑,调情,直至堕落畸变的肉体欢爱。但于此一场,我们就可想见这个男人若处大事,临大节,该是何等的从容不乱,何等的中流砥柱。是性命交关处,可托以大局的人。
四爷最耀眼的一刻完美地展现。正像昏睡的猛兽,平时看着也不见得怎样,偶一睁眼,便有夺星替日的光华。
跟着的,就是结局了——并非电影的结局。是四爷的结局。
四爷的结局是死。解放后,在镇压反革命分子的运动中被枪毙。
电影中看不出来四爷都干了些什么罪大恶极的事。我们只能听到一些抽象空洞的罪名,类似鱼肉百姓这样的词语,却不知他是怎样个鱼肉法。他最终的定名是“戏霸袁世卿”。在一片“打倒,打倒,打倒……”声中,被宣判以“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五花大绑,推出去枪毙了。
四爷死得很惨。但在江山易色权力更迭的大时代里,那样的结局,也是寻常。政治历史,翻云覆雨,不问苍生。谁是谁非都不好说,无辜被牺牲,也只能认了。四爷冤枉与否,我们无从得知。但那样的死法必不好受(实际上怎么死也好受不了)。正是众叛亲离,英雄末路。在时代的巨力下,盖世的豪杰也只是芥尘,眼睁睁看着自己,碎为齑粉。
生命的最后一刻,充满唾骂与侮辱。被剥夺了作为一个人死去的基本尊严。没有同情的眼光。没有留恋的声音。甚至可以预知自己死后,不会有人为自己掉一滴眼泪。四爷站在高高的台上,瘦长的身子被用力摁低,颈后插着代表耻辱的姓名牌。他的名字,打了血红的叉。作为“人”的资格,已经被取消。最后几分钟的残喘,他不过是一具供人任意折磨轻侮的行尸走肉。
他被迫卑微地低下头去。
死亡只是一刹,并不可怕。但之前这精神上的摧残,令人崩溃。他必须眼看着自己孤独地走向死亡。已经被全世界唾弃。
洪亮的声音宣判了他的死亡。群众撕裂了他的姓名。在一片扭曲的人脸与沸腾的骂声之中,四爷昂然抬首,迈着四方步被押赴刑场。他的戏结束了。
四爷痴爱戏剧的一生,始终与舞台无缘。但生命的最后一幕,他终于能够在台上完成。他以最完美的姿势退出了人生。那是一种王者的步伐。那是漫长的演出里,最终的,绝世的一折。尘埃落定。
人生如戏。最终,四爷不负这戏,戏,不负四爷。
他一生追寻的情境,终于以这样的方式得到了完成。
我相信当四爷迈着四方步退出,抬起头见到台下振臂高呼打倒的人群——那一瞬间,他心里对他们,是没有怨恨的。四爷心中,世情已是如此透彻,他当知道,这些人和他一样,在时代里是不能够自主的。他也当知道,这些人未必真的相信他的罪名,也未必真的恨他。他们喊,他们骂,他们打倒他,最终,他们杀了他——也不过是为了自保。而——已。浮沉乱世,人人都被诅咒。苍茫的——中国,已经没有慈悲。他一定知道。
繁华落尽。功过无言。四爷最后的脸,是一片平静。他从容赴死,不是勇敢,只是看透。
世界既已癫狂。不如,归去吧。
影片将人置于极度混乱和残酷的境遇中。于是在这样灭裂的碾压倾轧中,人性的卑劣被逼出来,人性的高贵也被逼出来。极端的环境像榨汁机,榨出人的鲜血与泪水,让银幕下的我们,闻到生命最深处的血腥和芳香。
四爷终于是归去。他退场的时候,我在心里为他打着属于一个英雄的锣鼓点。
不知道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四爷的心里在想着什么。是这一生纷红骇绿的奢靡,是曾经的罪孽,是京戏昆曲,还是那个电闪雷鸣,于大雨中持了宝剑勾了脸谱与蝶衣对演别姬的夜晚。或许,他什么也没有想。
雨水中,蝶衣溶化了的凄艳妆容。凤眼朱唇,胭脂红泪。定格成四爷心中的永恒。
看到后来文革的戏,小楼在逼迫下屈服,为求自保当众揭发蝶衣。又与菊仙划清界线。我知道那乱世人性,无可厚非。但,我也知道,倘若四爷还活着,倘若四爷遇到相同的境遇,必不如此。
小楼始终是平凡男子。京戏于他,只是谋生的技艺。感情于他,亦只是人间幸福的寄托。因此受到外界巨大的压力,他可以放弃这一切。但是对蝶衣,对四爷,那是生命的终极归宿。不必刻意坚持,已是共生共存。研丹擘石,赤不可灭,坚不可夺。
虽然,在疯狂的社会里,是否忠实于自己的灵魂,一样都没有好下场。小楼随波逐流,蝶衣与四爷坚持追寻,到最后,玉碎,瓦亦不能全。在多少追问与挣扎之后,电影留给我们的,只是一片荒凉。
这一生,小楼竟不是蝶衣的知己。他只是一个舞台上的霸王。一个渴望寻常茶饭、妻小天年的男子,承受了一段强烈的宿命的感情。他所求的平淡生活,终于被这段感情毁灭。
其实真正的霸王,是四爷。一掷千金的看重。刻骨的了解。相通的灵魂。直至最后末路英雄式的退场。他全部具备了。
我对四爷最后的定义是,他是一个悲哀的霸王。没有被虞姬爱上的霸王。
霸王别姬。这一世,霸王与虞姬在轮回中错过。
片中几个主要人物,小楼,蝶衣,菊仙,性格在开始时都是模糊不定型的。在影片的演进中,他们的个性亦在情节里一点点同步成长起来。随着际遇的跌宕,他们也在不停地变。唯有四爷,从出场便已经是一个完成的生命。所经历的一切,不过是这里那里地将这个灵魂展现出来。四爷始终是四爷。是片中一个已经定型的成熟的男子。
葛优的表演,拿捏得恰到好处。低沉的声音,不焦不躁的眼神,台词微妙的顿挫与那高瘦身躯的肢体语言,在在刻画出一个戏剧国度里的霸王——戏霸,袁四爷。于是令我猝不及防,偶然间,心似缱——呀,就这样,轻轻地,爱上他。这个磐石一般的男子。
又有英雄气度。又有儿女情长。又会成功,又会享受成功。又视死如归,又心细似发。又敏于艺术,又透彻,又执著,又懂得所爱的人(不论是男是女)——这样的电影中的男子啊。
倘有霸王,女人当然宁作虞姬——但没有。所以我们只能好好生活,天天向上,不要为谁拔剑抹脖子,细细打算以后的幸福,然后看了电影哭泣,徒羡蝶衣。
——现世中,四爷难寻。
必须承认,在看这部电影之前,对国产电影有种本能的偏见,认为就是拍不过人家的大导演,拍不出人家的大手笔。当然,其实这是谬论。现在不用谁站出来批判一下我的这种情节,我自己也会毫不客气的承认。
从前对张国荣一直都没有感觉,可在[霸王别姬]里,每每看到他,都会有心灵为之一颤的感觉。那种没落贵族的高雅气质,那种哀怨而骄傲的眼神,那种轻柔又充满感情的动作,无一不让人心牵程蝶衣的所有一切。他的情感,他的心情,他爱的人与他妒忌的人。
其实蝶衣是个单纯的人。被师傅逼着从小唱坤角。但每次都会说“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他是为了小石头,为了那个一直照顾他、关爱他的大师哥、后来的霸王段小楼而留了下来,心甘情愿的在后来唱: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他并不知道,在那以后,他所有的心情与情感就轻轻的在这句话里被颠覆了。
从此,小豆子成为了程蝶衣;或者,更确切地说,只是成为 “虞姬”,虽然他也演“贵妃醉酒”,扮“牡丹亭”,但他的心愿,只是与他的霸王呆在一起唱一辈子的戏,做到师傅昔日里说的那般,“从一而终”。但就如段小楼所说,他忘记了,戏与人生本是两码事,他偏要将戏中全部的思想与情感倾倒进生活,如此固守,执迷不悔。
直到菊仙的出现,直到这个名妓抢去了他的“霸王”。不知道为什么,在看到所有人恭贺着段小楼能与菊仙定亲而程蝶衣突然打开房门安静的出现在热闹的人群中时,心里会生出深深的遗憾与伤感。我想我是被蝶衣单纯的执著所感动,以至于始终对处在这场纠葛中的最大受伤者抱有同情与遗憾。
除了段小楼,京剧就该是他最难割舍的东西了。其实人戏不分倒也正能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他对戏的痴迷。他为日本人唱戏,开始仅仅是为了营救段小楼,但青木对京剧的尊重与喜爱又令他不自禁的感到宽慰。相较之下,段小楼、小四所代表的所谓“劳动人民”反显出一种可笑的愚昧。
相对于蝶衣,菊仙要幸运得多,也不幸得多。她得到了段小楼的爱,却也经受了他的背信弃义。对于蝶衣,她内心始终复杂:既反感他人戏不分地迷恋自己的丈夫,又轻视他耍尽手腕要与段小楼在一起。作为女人,她在身为名妓时就渴望从良,有种要保护自己家庭的本能。她认为一切的不祥都缘于蝶衣,所以曾强烈要求丈夫与他分开;但她胆色过人,同样心地宽厚,心疼被毒瘾折磨得死去活来的蝶衣,怜惜无法上台演绎“虞姬”的蝶衣,甚至在丈夫揭发蝶衣时也予以喝止。在她生命的尽头时刻, 只是澹然的将蝶衣送给小楼的剑放还给揭发了她的蝶衣,然后转身,回头,轻轻一笑,无奈伤感却无限宽容。这个八面玲珑的女子被自己深爱并深信的丈夫推向深渊,却没有再去害任何人。坚强,孤独,又那么骄傲。
可笑的是被他们两个同时迷恋的“霸王”。迷恋是什么?那是包含了太多纯粹与伤感的东西。挚爱,信任,无悔,崇拜,是一种深陷其中欲罢不能也不愿的盲目情感。但整个悲剧的最深邃最惨烈之处,正在于这种迷恋所遭受的彻底的毁灭性打击。两个人共同的偶像在自身难保的情况下几乎没有犹豫就作出了决断——背叛。而对象就是他深爱的妻与深信的师弟。
直到最后。历经种种磨难后的蝶衣与段小楼重新站在了舞台上。二人再度合作起那场见证了他们全部甜酸苦辣全部心情故事的“霸王别姬”。当段小楼忽然的唱出“我本是男儿郎”时,蝶衣那么自然的接口:又不是女娇娥。段小楼只是说,错了,又错了。蝶衣于是在那刻恍然的醒悟:一直沉溺在戏中多年的情感原来只是“错了,又错了”。他终于没有选择,坦然地拔剑,在那把见证了他们师兄弟从头至尾全部故事的剑下倒地。那样平静,波澜不惊。最终,他在清醒里背叛了自己的情感;也或者,他已经做到了“从一而终”。只因,他是以“小豆子”的身份出现在师兄面前,也以恢复了的“小豆子”的身份死在师兄的脚边。
两个固守于爱、固守于信仰的人,一个以死保住了自己的清白,一个以死回复了最初的自己,只剩下那个曾经叱咤江湖的“霸王”站在那里。一个人在舞台中央。那么寂寞。
《霸王别姬》是一部史诗电影。
什么叫史诗?
其实就是通过讲述个体的命运,来折射出一段历史和一个时代的样貌。
这就是史诗电影。
除了《霸王别姬》,大陆的史诗电影,特别是平民史诗还有什么呢?
不多,因为题材太敏感。
比如张艺谋的《活着》,田壮壮的《蓝风筝》,贾樟柯的《站台》,娄烨的《夏宫》,再比如更早的,石挥的《我这一辈子》,谢晋的《芙蓉镇》,等等。
你可以看到,史诗是很容易出杰作的,当然也很容易被禁。
《霸王别姬》就是一部史诗电影。
它的主要人物是两位伶人,程蝶衣和段小楼。
影片以这两个人的情感为主线,讲述了从1924年开始,到1977年,这53年间的故事。两个主人公也从8、9岁的孩子,长成了6、70岁的老人。
整个故事,跨越了北洋政府时期,抗战时期,内战时期,到共和国成立,文革,跨越了中国近现代史上最动荡的一段岁月。
所以它的史诗感,你从这个时间跨度上,就能明显地感受到。
那么要如何透过具体的人,来书写宏大的历史呢?
就是看这每一段历史,或每一个时代,在人的身上留下了什么印记。
那具体到《霸王别姬》,其实就是透过程蝶衣的“不变”和段小楼的“变”,来结构整个故事的。
程蝶衣是个至真至纯的人物,是一个带有精神洁癖的理想主义者,她自始至终都没有被时代改变过。
那么他的理想是什么?
就是对京剧的痴,对舞台的迷恋,以及对霸王——也就是段小楼的从一而终。
他是个人戏不分的人,对于他来说,舞台和人生是一回事,是没差别的。
当然,他的这种“痴”,也就注定了他最后的悲剧命运。
我们看到在整部电影中,他一再地遭遇背叛。
这种背叛,不止是段小楼,他娶了另一个女人为妻,这种情感上的背叛。
它更是,影片进行到后半段,当一个强硬的时代来临,京剧被迫一点一点变味,而舞台上那个曾经威风凛凛的霸王,最终给这个时代下了跪,认怂了。
这种精神上的背叛,给程蝶衣的打击是更猛烈的。
那我们刚才说过,程蝶衣是个人戏不分的人,那么当京剧失去了舞台后,他的人生也就注定走到了尽头。
我们再说段小楼。
段小楼和程蝶衣不同,他是一个被时代深刻改变了的人。
他原本是舞台上的霸王,在台下也是个很有男子气概的人物,绰号小石头,到处跟人死磕,是一混不吝的主儿。
可是最后,在批斗会上,这个曾经的霸王,做了缩头乌龟,霸王变王八。这是他的悲剧。
但你说我们能怨他呢?好像也很难这么去苛责。
其实他只是做了很多普通人,都会做的选择。
所以说,不是段小楼有多糟,而是程蝶衣太少了。
那么从这两个人的悲剧中,我们似乎又能看到一种更大的宿命式的悲剧。
就是面对这样一个历史的困局,无论是像段小楼一样,选择苟且偷生,还是像程蝶衣一样,选择慨然赴死,似乎都没有太大的差别。
什么也不会因此改变,每个人都不过是历史这座大舞台上的匆匆过客。
这就是《霸王别姬》为我们营造的一种,令人久久不能忘怀的怅惘和悲情。
好,铺垫了很久,下面我们就来一起看看《霸王别姬》里的几场戏,来直观地感受一下这部电影的魅力。
首先,先看电影的开场。
我们看这样一部跨越了几十年、跌宕起伏的一部史诗电影,是怎么展开它的叙事的。
《霸王别姬》采用的,是一个大倒叙的结构。
我们刚才看的这个片头,实际上是整个故事的结尾。
也就是到了1977年,一切看似已经过去了之后,程蝶衣和段小楼两个人,久别重逢,他们最后一次登台,最后一次唱了这出《霸王别姬》。
那我们来说一下这个片头。
一上来,一束很强的背光,从窗外射进来,照亮了整条走廊。
这时候,你注意听,窗外有歌声传来,是什么呢?
是《歌唱祖国》这首歌,“五星红旗迎风飘扬,胜利歌声多么响亮。”
然后,伴着这首歌,虞姬和霸王登场了。
他们穿过这条过道,进入了场馆。
这个镜头给人一种什么感觉呢?
有一种不合时宜的感觉,非常的不真实。
就像两个古代装扮的人,突然穿越到了现代一样。
而且你再看他们出现的这个地点是哪?
如果你仔细看的话,你会发现,它是一个篮球馆。
这也很奇怪,为什么两个唱戏的人,会出现在篮球馆呢?他们不是应该去戏园子里走台吗?
这个其实就是导演在暗写京剧的衰落。
到了这个时代,经历了十年浩劫,京剧已经没有自己的舞台了。
这里我们展开说一下,在整部电影中,《霸王别姬》这出戏,段小楼和程蝶衣一共唱了六次。
那除了这最后一次,前五次,全都是在戏台上唱的。
而且呢,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就是他们只要一唱,就准出事儿。
换句话说,导演就从来没让他们唱痛快过。
那你还记得第一次是给谁唱吗?
对,给张公公,前朝的一老太监,太后身边的红人。
而接下来,小豆子——小时候的程蝶衣,遭到了张公公的猥亵。
那也是一段不堪回首的记忆。
这是第一次唱。
第二次呢,时间已经到了1937年,七七事变的前夕。
这时候,段小楼和程蝶衣两个人已经成角了。
那这次唱出什么事儿了呢?
哎,袁四爷来了。
这里我要说一下,对于段小楼和程蝶衣之间的感情来说,袁四爷是一个介入者。
但是,他并不是一个反派。
这里我们先不展开,我们过后会细说这个人物。
好,接下来第三次,菊仙来看戏了。
这也是颇有意味的一幕,就是台上的霸王对虞姬唱:“依孤看来,今日是你我分别之日。”这时候呢,菊仙站起身来,一袭白衣,大摇大摆地出了戏园子。
她干嘛去了?
去给自己赎身去了,她决心要嫁给段小楼。
这也导致了段小楼和程蝶衣之间的决裂。
好,接下来第四次唱《霸王别姬》,已经是抗战胜利之后了。
国民党的一帮伤兵来看戏,闹场子。
结果怎么样呢?
酿成了一场大混战。最后程蝶衣被抓走,菊仙也流产了。
是很惨烈的一场戏。
好,等到第五次唱,也就到了1949年,解放军进驻北平,来戏园子听戏。
结果那天呢,程蝶衣嗓子出问题了,可能也是因为长期吸食鸦片导致的,失声了。
段小楼赶紧站出来道歉,没想到,台底下的军人们不但没闹事,还齐刷刷地鼓掌。
最后呢,你不是不能唱了吗,没事儿,我们唱,“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唱得台上这俩人完全不知所措。
所以到这儿,你就看到了,片中五次唱《霸王别姬》,没有一次是太平的。
也就是说,程蝶衣和段小楼的这出人生大戏,总是被各种外力以及不可抗力阻断。
而且啊,这里面,陈凯歌透过台下的看客的变化,就给我们展示出了时代的变化,以及京剧逐渐衰落的过程。
好,我们看几张图,看看这个看客的变化。
首先,从这个张公公开始,这张公公是慈禧身边的红人啊,据说原型就是小德张。
而京剧在20世纪初的繁荣,其实和慈禧懂戏、爱戏,是分不开的。
那是京剧最好的时候。
往后呢,台下的观众换了一拨又一拨,有袁四爷这样的没落贵族,有菊仙这样的从良妓女,这都是捧角儿的人。
直到战争来临,先是日本人来了,那刚才为什么没提这个呢,因为日本军官看的这场戏不是《霸王别姬》,而是《贵妃醉酒》,那时候程蝶衣和段小楼因为菊仙的事已经拆伙了,俩人不一块儿唱了。
但不管怎么样,这个叫青木的日本军官,他是懂戏的。
后来程蝶衣为救段小楼,给日本人唱了一出昆曲《牡丹亭》。
这也为他后来遭迫害埋下了伏笔。
等段小楼被救出来,程蝶衣冲上去第一句话就说:“有个叫青木的,他是懂戏的。”
这就是程蝶衣这个人,他是个戏痴,在他心里,京剧艺术是超越一切的。
只要你懂戏,我就敬你三分。
可是,再往后。你看,这个台下的人,就越来越不懂戏了。
先是这帮国民党的伤兵,其实那场演出呢,就已经带政治色彩了,说白了,就是一场慰问伤兵的演出嘛。这时候艺术就已经让位于政治了。
而且呢,这帮人完全不懂戏,就聚在舞台周围,跟那儿起哄。
这里你要特别注意陈凯歌的空间调度,你看前面几场戏,无论谁来看,都是很有秩序的。到戏园子里了,角儿最大。
可到这一场,秩序大乱,戏园子的规矩完全被破坏了。
再到后来,唱红歌这场戏。
这个表意就再清楚不过了。
你能看到一种冉冉升起的,压倒一切的新秩序,迅速代替了戏园子旧有的秩序。
而舞台的中心,也不再是角儿的,而是高高悬挂的画像。
并且响彻在戏园子里的,也不再是京腔京韵,而是嘹亮的军歌。
一种新时代的声音,淹没了旧时代的声音。
而京剧要想继续发声,怎么办呢?
你也必须把自己改造成符合这个新时代要求的声音,才行。
于是紧接着,没过多久,就是京剧改革研讨会那场戏。
程蝶衣收养的这个徒弟小四,就质问自己的师父:“怎么现代戏就不是京戏了?为什么古时候的英雄美人上了台就是京戏,现在劳动人民上了台就不是京戏了呢?”
在这样一个只允许一种声音存在的时代里,京戏,这个传统的艺术,它不可能不变味儿。
当然后面的故事,影片没有直接拍,但我们是知道的。
就是在文革十年当中,京剧就只剩下八大样板戏了,其他的通通不允许登台。
于是,我们就回到开场的段落,绕了一大圈。
这时候已经是1977年了,一切动荡看似都过去了,但是京剧也已经彻底没落了。
于是,年迈的程蝶衣和段小楼,他们只能来到一个篮球馆来进行彩排,在这个台下无人的场馆里,完成他们人生中最后一场《霸王别姬》的表演。
你可以想象,这两个在20多年前红遍京城的角儿,那一刻是什么心情。
好,那我们回到片头,再说几句。
当这两个人进入场馆之后,等待他们的,是一声讯问:“干什么的?”
哎,这里又是一个只闻其声,不见其人的处理。
那我们自然就可以把它可以理解为,这是两个人和时代、和历史之间的一场对话。
那之后呢,画外的人就问,您二位有20多年没挨一块唱了吧?
段小楼说,啊,21年了;然后程蝶衣纠正他,是22年。
接着段小楼又说,我们哥俩也有10年没见面了。
然后程蝶衣再次纠正他,是11年。11年没见面。
这段对话,首先显示出了这两个人对于时间,以及对于他们之间的这段情义,在乎的程度是不一样的。
很显然程蝶衣是更在乎这段感情的,而且他对时间极其敏感,还记得后来的那句话吧:“差一年,差一个月,差一个时辰,都不是一辈子。”
另外,这段对话,帮我们校准了两个历史时刻,一个是22年前,也就是1955年的“戏改大讨论”,那之后,俩人就没在一起唱过戏了;另一个呢,是11年前,1966年,文革开始,俩人之后就没见过面了。
导演也在用这种方式提醒我们,对历史不该轻易地忘记。
接下来,就是这两次“可不”。
“可不,都是四人帮闹的。”
“可不,现在好了。”
很明显,这是两句反话。
之所以会有那样一段荒唐的历史,不是某些人闹的那么简单,而是所有人的主动参与和低头默许,共同造成的。
就像程蝶衣说的:“是我们自个儿一步一步走到这步田地的。”
另外,现在就好了吗?
没好啊。
因为历史是延续的。它不会在某年某月某日的零点就突然翻篇了,没这个可能,而它造成的创伤,还会继续地疼下去。
就像我们眼前的这两个人。
他们就是从那段历史中走来的,但你看程蝶衣,他依然是那个虞姬,那么从容不迫,而段小楼呢,尽管一身霸王装扮,但他还有霸王的风采吗?完全没了,成了一个唯唯诺诺的形象。
这就是程蝶衣的不变,和段小楼的变。
导演一上来就告诉了你两个人的结局。
另外,这个片头的打光也非常的妙,它营造了一种亦真亦幻的戏梦人生的感觉。
而这两个人,走过的那条通道,其实就像一个时空隧道一样。
接下来,聚光灯对准了他们。
而我们也将要跟随他们走进历史,去回看这段往事了。
《霸王别姬》除了是一部史诗电影,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标签,它是一部同性题材的电影,讲述的是关于同性恋的故事。
那么这里的“同性恋”呢,其实我们要打上一个引号。
为什么呢?
其实说“同性恋”啊,并不准确。
因为片中的程蝶衣,他并不是以一个男人的身份,爱上了另一个男人。
而是他先有了一个性别错认,把自己错认为了女人,然后他爱上了段小楼。
这其实还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情感纠葛。
只不过这里的“女人”,是一种错位的性别认同。
那么说起这个“性别错认”,它其实也是程蝶衣身上的另一重悲剧。
那它是怎么完成的呢?
其实是在一连串的外力胁迫下完成的。
首先,第一重外力是什么?
对,断六指。
就是为了送小豆子进戏班,母亲断了他的六指。
那么这根多出来的手指,很显然,就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征。
断六指,就是“去势”。不断此指,小豆子就成不了程蝶衣。
当然了,这也是很悲情的一场戏,一个母亲要把自己的亲生孩子卖掉。
当小豆子,用带着伤口的手掌,按了卖身契之后,他转身叫了一声“娘”。
而这时候,娘已经不见踪影了,而门外只剩下茫茫大雪。
这是非常艺术化的,写意的表达。
之前任何没有下雪的征兆,这雪是突如其来的,也是下在人物心里的。
而且,我们还可以想到什么?
就是小豆子他从小生在妓院,长在妓院,他见了不少男女之间的肮脏事。他也对那样一种轻浮的男女之情,有着本能的反感。
而母亲身为一个妓女,对他的抛弃,也进一步强化了这种反感。
这似乎也就能解释得通了。
就是为什么小豆子会那么的认同虞姬,认同虞姬对霸王的从一而终。
所以说,这场断指的戏对于小豆子,是一个决定性的时刻。
它从生理到心理,彻彻底底地改变了他。
那第二个决定性的时刻是什么呢?
就是小豆子一再念错的那一句:“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他死不改口。师父打,师兄劝,都没用。
那最后他是怎么改口儿的呢?
我们来看下面这场戏。
好,这场戏已经非常直白了。
小石头用师父的烟袋杆,使劲儿杵小豆子的嘴。
之后镜头穿过师兄们明显带有雄性特征的身体,停在了小豆子的脸上,只见他的嘴角流出了汩汩的鲜血。
而这一次,他也终于说对了:“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其实这是一场很暴力的戏,拍的就是一个“破处”的过程。
这场戏之后,紧接着一场戏,就是小豆子已经扮成了虞姬,他第一次演《霸王别姬》。
他的性别错认呢,到这里,其实就已经完成了。
当然是在两次暴力行为之下,被迫完成的。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还有一点是不可忽视的,就是整个戏班封闭又高压的环境。
这里是容不得半点差错的。一旦错了,师父就是一顿痛打。
而那个小赖子,其实就是这么被逼死的。
所以,对于程蝶衣来说,有两种吆喝声,他永远都忘不了。
一个就是“磨剪子戗菜刀”,那是他被切断六指,“去势”那天的回忆。
另一个就是小赖子最爱吃的“冰糖葫芦”,它时刻提醒着程蝶衣,这个戏班的严酷,严酷到可以逼死人,也可以篡改一个人的性别。
所以这两种声音将会纠缠他一生,在影片后面反复的出现,成为性别错认的一种印证。
我们应该承认,戏班是带有某种洗脑性质的。
它要让你成角,让一个男人成为男旦,它就必须强迫你认同自己的女性身份。
而小豆子,恰恰又是一个极端天真的人。
他可以错认自己是一个女人,也可以视虞姬对霸王的从一而终,为一生的信念。
这是他令人惊叹的一面。
但同时,又注定了他的悲剧。因为他爱的男人呢,爱上了一个女人;也因为这世间只有他把戏当真,其他人都只把戏当戏。
下面,我们就要说说程蝶衣和段小楼之间的情感了。
在他们的情感中间夹着两个人,一个是菊仙,一个是袁四爷。
这两个人都是配角,但人物塑造极其丰满。
其实这也是衡量一部电影是否优秀的一个标准,就是看你能不能把里面的配角当成主角,写出一个同样精彩的故事来。
很显眼,菊仙和袁四爷呢,就是非常出彩的配角。
这两个人啊,同样也是两个悲剧人物。
他们都有各自的“命”,但又知命强英雄,这就注定了他们的悲剧。
菊仙的命是什么呢?
就是老鸨子跟她说的那句话:“窑姐永远是窑姐儿,这就是你的命。”
她是个妓女,这是她一生都想摆脱的一个身份,但是终究不得。
陈凯歌把她的“命”,在影片中具象成了一个道具,就是“鞋”。
我们都知道,旧社会管妓女叫“破鞋”,就是因为在北京的八大胡同,妓女们会在自家门口挂一双绣花鞋,作为招牌。久而久之,风吹日晒,那鞋就破了,所以就有了这么个叫法。
所以我们看菊仙给自己赎身的时候,钱都给老鸨子了,那最后一样扔上桌的是什么呢?
就是脚上这双鞋。
最后她是光着脚去找段小楼的,她要清清白白地进段家的门。
结果到了后台,段小楼和菊仙俩人就定亲了。
程蝶衣就很不开心,他一下把门推开,啪,一双鞋,就扔在了菊仙的脚下。
那意思呢,这破鞋的名号,不是那么容易就能摘掉的。
这里我们就要说一下,就是程蝶衣对菊仙的恨,其实是很复杂的。
这里面至少有两重恨。
第一重,当然是因为菊仙的出现,使得程蝶衣对段小楼“从一而终”的梦,破灭了。
第二重,这个菊仙还是个妓女,这让程蝶衣想起了抛弃他的母亲。
是这两重恨夹杂在一起的。
而且另一方面,你想想,如果小豆子真的是女儿身,他的下场会是什么样?
他很可能就被母亲留在身边,做妓女了。
你还记得母亲卖他的时候,跟关师傅说了什么吗?哎,不是养活不起,实在是男孩大了留不住,这才投奔您来了。
都说女大不中留,怎么男孩大了也留不住啊?
因为那是妓院。
要是女孩的话,也就留下了。那他和菊仙的命运,很可能也就一样了。
所以说,程蝶衣和菊仙两个人,他们实际构成了一组镜像关系。
别看他们表面上势同水火,但实际骨子里,他们有很像的部分。
甚至当这个程蝶衣后来犯了大烟瘾,他最痛苦的时候,正是菊仙,把他抱在了怀里。
那一刻,她甚至像是蝶衣的“母亲”一样。
所以你看这两个人,关系是很微妙的。
一个戏子,一个婊子,又像是母子,又有点前世今生,或者此生的另一种可能的意味。
哎,很复杂。
而且,你翻过头来想,菊仙又何尝不是另一个虞姬呢?
自打跟了段小楼之后,她真的做到了那四个字,就是:从一而终。
当段小楼被日本人抓了,是她去找程蝶衣求情;当段小楼被伤兵们围殴的时候,是她挺着大肚子,第一个冲上去,最后丢了孩子……
这哪是妓女?这是烈女。
甚至她身上阳刚的一面,连程蝶衣也要自叹不如。
但这个故事,悲剧也就悲剧在这儿。
是什么呢?
你想想,《霸王别姬》它实际讲的是,两个真虞姬爱上了一个假霸王,所引发的悲剧。
在最后的那场批斗大会上,当段小楼跪在众人面前,揭发程蝶衣的时候。
程蝶衣终于崩溃了,他把所有的怒气都发在菊仙的身上,骂她是妓女,是婊子。
那时候段小楼说了什么呢?
他说,“我不爱她,我要跟她划清界线。”
就在那一刻,这两个女人,同时看清了一个男人。
她们也共享了同一种背叛和幻灭。
关于这一点,其实陈凯歌早就通过镜头语言告诉我们这点了。
如果你留意的话,你会发现,影片中有大量这样的镜头,特别是菊仙和段小楼独处的时候。
你看这个画面中,菊仙是处于真实空间的,而段小楼呢,只是镜中的幻象。
这两个女人迷恋上的,其实只是一个霸王的幻象而已。
当真正的考验来了,她们才发现,原来这个幻象实际不堪一击。
最后,菊仙把那把剑——也就是程蝶衣和段小楼之间的定情信物——还给了程蝶衣,然后回头冲他淡淡一笑,之后上吊而亡。
而她死的时候,桌子上摆着她的那双绣花鞋。
这双鞋她想脱掉,想了一辈子,但终究还是没有脱去。
这就是菊仙的悲剧。
下面我们说说袁四爷。
如果说程蝶衣和菊仙是一组镜像关系的话,那么袁四爷和段小楼,就是另一组。
也就是所谓的:真假霸王。
这袁四爷一出场,在后台和段小楼、程蝶衣第一次见面,就表明了心迹。
什么心迹呢?
首先,他对程蝶衣表达了敬仰之情,视他为再世虞姬。这是其一。
第二,他和段小楼有了一番争论,也就是所谓的“五七之争”。
他就问段小楼,说:“段老板,霸王回营,到和虞姬相见,按老规矩应该走七步,可你只走了五步。楚霸王气度尊贵,要是威而不重,岂不成了江湖上的黄天霸了吗?”
别小看这段五七之争。
从这里,我们就知道,袁四爷是个行家,他懂戏。
另外,他要争的还不简简单单是个步数问题,而是谁更有资格,站在这个转世虞姬的身边,做他的真霸王。
而且,黄天霸这个人,也不是随便一说的。
提起黄天霸,他最有名的故事,其实是一次背叛。他背叛了绿林,投靠了朝廷。
那么我们看《霸王别姬》后面的故事,还真的让袁四爷言中了。
段小楼,最后他投靠了一股泯灭人性的政治力量,背叛了程蝶衣,也背叛了菊仙。
他就不是真霸王,他只是黄天霸而已。
但是,袁四爷的悲剧就在于,他虽然是最懂程蝶衣的人,他也想做他的霸王,但在程蝶衣的眼里,他却只是一个暂时填补空虚的替代品。
用现代话说,就是个备胎。
这是这个人物的悲剧所在。
等到解放后,袁四爷被扣上了“反动戏霸”的帽子,要拉出去枪毙。
我们看那时候,他面无惧色,迈起了四方步,凛然赴死。
那一刻,我们才忽然发现,原来真霸王,在这儿。
他和程蝶衣一样,都是戏痴,而且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都没有出戏。
但可悲的是,他始终没有等来自己的虞姬。
《霸王别姬》这部电影,实际上是一曲京剧的挽歌,也是一群人的时代悲剧。
讲到这儿,我们终于来到了这部电影的结尾。
其实李碧华原书的结尾,不是这个。
是讲段小楼和程蝶衣两个人,在文革之后,辗转去了香港,又在香港偶遇。
最后两个老人,在澡堂子里,再一次赤裸相见,就像小时候那样。
但这时,两个人已经是风烛残年,而往事,也已经随风散了。
但陈凯歌拍的时候,就觉得这个结尾不够有力量。
于是就改成了现在我们看到的这个结尾。
后来呢,李碧华也把这个结尾补进了书里,但是把它写成了一场梦境。
好,那我们看一下结尾。
这个结尾,其实又回到了影片的开始,构成了一种宿命般的轮回。
多年以后,程蝶衣和段小楼再次重逢,最后一次唱起了《霸王别姬》。
好,这段结尾,虽然和开场是连在一起的。
但你注意了吗?其实灯光的颜色变了。
你看,上边这个开场的光,是明亮的,暖色的,是将要陷入回忆的一种恍惚的感觉。
而结尾的光,变成了冷色调。
也预示着这个故事的结局,将是一场大悲剧。
时隔多年,两个人又一次说起《思凡》里的那段念白: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
而程蝶衣就像回到了小时候一样,他又一次把这句话念错了。
那就像是一个梦醒的时刻。
五十年一觉虞姬梦,到了这一刻,终于要醒了。
一切都过去了。
他所爱的京剧,没落了;他心心念念的从一而终,也无从实现了;而他眼前的这个霸王,也已经垂垂老矣。
而最痛苦的是什么呢?
最痛苦的是,他到这个时候,才突然意识到,他被强行改写的性别意识,以及因此被赋予的虞姬的宿命,这一切,原本就是谎言。
没人当真的,只有他当真了,因为他太天真。
那这样的人,不死才奇怪。
因为这个世界,容不下这样的真。
于是,程蝶衣拔剑自刎,他并没有因为自己的幻灭,而拒绝虞姬的宿命。
相反,他真的迈向了虞姬的宿命,从而成就了自己矢志不渝的天真。
尽管他没能做到对霸王的从一而终,但是他做到了对自己,对自己的那份“真”的的从一而终。
这真的不是电影,而是人生。如此真实深刻地反映了从抗战前夕至文革的那段历史时期下命运凄惨的人们,渗透在每一个细节,包括那个不能忍受戏班虐打的孩子,而文革中六亲不认,人格扭曲更是展现到了极致。当然最赞的是哥哥的表演,如此悲哀可怜的蝶衣让人心痛,不疯魔不成活,人戏不分,现实的他也是如此
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纵然记忆抹不去,爱与恨都还在心里。真的要断了过去,让明天好好继续,你就不必再苦苦追问他的消息。爱情他是个难题,让人目眩神迷,忘了痛或许可以,忘了你却太不容易。我对你仍有爱意我对自己无能为力。
菊仙是个好女人
陈凯歌可以靠它吃两辈子饭了,现在看来江郎才尽也情有可原
被“历史”绑架了的两个小人物……《活着》和《霸王别姬》不是中国电影的起点,而是终点……
最优秀的中国电影
蝶衣于台上贵妃醉酒,头顶忽撒下无数抗日传单。灯骤灭,台下喧哗。没有人再顾及台上的贵妃。唯有蝶衣,继续着未尽的绝美舞步丝毫未曾停滞。一片混乱之中,也唯有四爷,独自于楼上包厢继续丝毫未曾分神。看到这里感动的一塌糊涂。结尾处“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真的落泪了。纯粹坚持的2人去了
君王意气尽 贱妾何聊生
人戏不分,不疯魔不成活。
你凝视你的脸,几亿人在爱恋。
不疯魔,不成活
不解,拍出过霸王别姬的人怎能拍出无极来
城头变幻大王旗,一个《霸王别姬》,一个《活着》,道尽中国现当代史,百年内无可超越。
我記得我標記過這部片子的啊!——我以為這是國產電影的開始,誰知道是結束。
它已经存在了15年,我现在才去看它。小时候的部分,有些不够自然,后面倒是越看越入戏了。段小楼的个性颇有点让我厌烦,顶着个英雄的皮囊,其实最不懂事。电影结束的时候,很想听张国荣版的《当爱已成往事》,对张国荣从来没有特别的感情,也一直只听林、李版本的那首歌,可经过电影的铺垫,彻底推翻过去的喜好,张的版本变成了电影的延续,仿佛程蝶衣还在那低低的说话一般,缠绵悱恻,绕梁三日。
仨小时的电影,我没上一次厕所,一直专注的在看,除了牛逼我想不出其他的词儿了。直男对于gay来说终究是祸害,他们不敢爱,面对自己的感情畏畏缩缩,伤了别人还假惺惺。每个人都演的很好,蒋雯丽虽然出场不到半小时,也是把角色诠释的淋漓尽致。这真是陈导的巅峰之作了。
在野路子出身的张国荣面前,学院出身的张丰毅显得那么单薄
就凭这个,我愿意原谅陈凯歌一切的烂片 你只要伟大过一次就可以了 就凭这个 哥哥你是我心中永远不朽的传奇 你是全世界最大的角儿
往事不要再提,人生已多风雨。他是霸王,你是虞姬,“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万丈红尘蹉跌走过半世纪。寥落繁华不由己,十万春花如梦里。剑还给你,命也还给你。“君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陪你唱罢这出、我便离去...
他竟当面一语点破:虞姬是真虞姬,霸王是假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