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一部一鸣惊人的影片
要理解当初《黄土地》在视觉冲击上的一鸣惊人,首先要了解在《黄土地》之前,我国电影观众习以为常的是什么样的画面。
84年以前,我国电影的叙事、拍摄手法受到来自苏联电影和解放前电影的影响。而解放前电影主要接受好莱坞经典叙事那一套法则。在电影语言上用的是老老实实的经典语言:全景——交代环境,特写——交代人物,空镜头——表示人物的心理,画面的分割遵循黄金法则,体现一种平衡、对称、和谐的美感。各种象征的运用也都规规矩矩,如日出——希望、前途光明,阴霾、雷电——困境、痛苦等……。对这一套,当时的观众已经清清楚楚。也就是说,谢晋、谢铁骊这一批导演的作品,也许内容上有不同,但在电影语言上并没有根本区别。
《黄土地》则不一样,它拒绝了所有当时习以为常的电影表达式。这部电影的画面分割线常常打破平衡感,也就打破了平衡带来的和谐感,显得突兀。如影片中的画面常常被黄土地占据绝大部分的银幕空间,只在上方为天空留出一条线。这种画面让观众很不习惯,觉得呼吸受阻、视线受阻,从而制造了一种压抑感。并且这种压抑感和影片的主题保持了一致。
压抑来自贫穷。这是一片贫瘠的土地。挑一次水,要走十里。守着这艰难的日子,男人女人累得变了形状,翠巧的爹才47岁,就已经皱纹布满额头。
王学圻饰演的顾青在网络影评中常常被骂,说是不够胆,翠巧要跟他走的时候,他干嘛不带人家走。很多C刊上的专业论文也这么说,当然用词就比较含蓄,说是顾青擦身而过,放弃了拯救,与以往的八路军拯救百姓于水火之中不同。
这些人看电影,一半是没看懂,另一半是因为对那个时代缺乏了解。不能了解,也就不能同情。
顾青对陕北农民的艰苦日子,是了解的。所以他很有分寸,住在翠巧家里,虽然是交了伙食费的,可是吃饭时绝不夹菜。那饭还是稀饭,没几粒米,他干起活来照样不惜力气。他给翠巧爹讲延安,讲男女平等自由恋爱,遭到翠巧爹的反驳。他并不因为这个,就把翠巧爹上岗上线。他只说延安那边,不把女儿当商品了,结婚不要彩礼。他不能说翠巧爹把自己女儿嫁出去,是在卖钱。因为他理解,翠巧爹深爱着自己的女儿。结婚在翠巧爹看来就是米面,嫁得好有白面吃,就是对女儿好。
束缚着翠巧爹他们的,不是哪个具体的地主恶霸,而是传统。这个传统延续了两千多年,不是顾青用话语就可以打破得了的。不能打破,就不能拯救。
因为观念上的分歧,翠巧一家没告诉顾青,翠巧4月底要结婚的事。而翠巧有着少女的自尊。她只对顾青说,我跟你走。她不说原因,可能她觉得说出来像是在要挟。
对于顾青,翠巧还是一个孩子。这个孩子渴望去延安,这份渴望打动了他。但他不能就这样带她走,他有纪律。当时是1939年,他不能在采风的时候,就顺路带一个人回部队。他让她等,他保证回来接她。两个月之后,他确实回来接她了,信守诺言。可是她已等不到了。
影片还创造了几个常常被人称道的场面,一是安塞腰鼓,画面充满激情,摄影机在兴高采烈打腰鼓的男人们中穿行,镜头摇摇晃晃。一是求雨,众多的黝黑的男人,一色打扮,一样的求雨动作,如诉的求雨歌谣,令人叹息。
《黄土地》的画面是有感情的。常常,看着看着,明明没有对白,没有音乐,可是你就这样心情沉重了起来,振奋了起来,或者微笑,或者含泪。有时思考。
将来如果我写电影史,我一定好好写一章,关于陈凯歌和他的《黄土地》。
2 ) 《深谷回声》 黄土地原著
深谷回声
作者:柯蓝
在生活中,我自信我的感情并不十分脆弱。我曾几天几夜,在战壕里听见过敌人炮火的狂轰滥炸,也曾经在不可测的深夜,漂行在海洋上,经历过八级大风暴的袭击。在这些随时有生命危险的关头,我的感情上还没有发生过不能抑制的波动。但不知为什么,我却特别害怕听见发生在群山深谷经久不息的回声,那回声在虚渺的空中回荡,会引起我一种刺激性的痛苦,叫我难以忍受。这种不能自抑的感情变化,别人是很不容易理解的。
这,大概跟我下面的一段经历有关。
1942年,大约是38年之前,我才22岁,那时,我在延安老根据地,因为工作关系,到离延安六七十里的宜川具采录顺天游民歌“兰花花”。这是一首在陕甘宁边区流行较广的古老的情歌,它的主要情节描写青年姑娘兰花花,和自己心爱的人恋爱的时候,由于她的绝色美貌,被地主看中,用优厚的财礼收买了她的父母,被逼迫定亲。兰花花百般痛苦,挣扎反抗无效,最后喝鸦片自杀身死,当时陕北著名盲艺人韩启祥同志告诉我,说现在作的民歌“兰花花”只有几十句。原来的“兰花花”却有上千句,里面光是描写兰花花的容貌和衣角就有一百多句。甚至还包括了许多有趣的盘歌,和描写婚丧仪式的,还有节日风俗的诗句,我听了连忙问:现在还可以收集得到吗?
他说,你可以到金盆湾一带去问老百姓,特别是妇女,或许还会有人知道,于是我便在一次下农村采访的时候,顺便绕道来到了金盆湾一带山村。
那时正是秋天,陕北秋季多暴雨,常常山洪暴发,把许多羊肠小道都冲断了,我一个人背着小背包,临时折了一根树枝当拐棍(又可以爬山,又可以打狗),便跌跌撞撞在山路上奔走,从早上一直走到天黑,我还没有走到金盆湾,举目四望前后尽是不断的黑呼呼的大山,正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忽然一阵哗哗的暴雨,劈头盖了下来,不到几分钟,我的外面罩衣和里面的毛衣都上上下下淋了个透湿,接着从小路上冲下来的泥浆水,拦住了我的去路,使我走一步滑一步,几次都跌倒在泥路上,这时,我真心慌意乱了。在这么一个非常恐怖的黑夜里,天又下着大雨,我知道一个人在深山老林里走,不被老虎狼群吃掉,也会被山洪冲到岩石底下去。可是,如果我不前进,这时候,我一个人又到哪里去呢?我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好久,怎么也想不出办法,后来我记起,根据我在陕北下乡采访的经验,在这些大山上,通常有牧羊娃挖的一些小窑洞。这些小窑是给半路突然遇到大暴雨和冰雹的行人藏身的。我想,我要在这附近能找到那样的小窑,就可以躲过今晚,等明天天亮了再走。我站立下来,弯下身去向四周探望,当我刚刚转过半个身子,忽然就在我身后的树丛里闪出一星黄色的灯光,我像得救了似地连喊带跑地扑了过去。
我大约走了30多步,发现在一个半山腰上,朝南有一个孤立的窑洞。从雨雾中透过来的灯光,蜡黄蜡黄显得更加微弱。还带着一种袭人的寒意。
“嘭嘭——!”我用力敲着厚厚的窑门,喊:“有人吗?我是过路到金盆湾镇去的客人,天下雨,赶不上路,要在这里借宿!”
窑里没有人应声,停了一会,门轻轻地开了,从门缝里透出了一线灯光。
我看见来开门的,是一个满脸黑胡子的男人。他的头上包着一块羊肚子毛巾。
露出一双白眼,朝我看了几下。对我这突然的来访,既不欢迎,也不反对。
更没有盘查,也没回我的话,转身就往回走了。我便得救似的走了进去。
这时,我看见土窑的后面炕上,燃着一盏小小的油灯,炕上坐着一个40来岁的妇女。手里在缝补衣服,炕边的锅台下,却站着一位十七八岁的大姑娘。她回过头来看我,在背光中,我什么也没有看见,却看见了她那一双又大又圆的眼珠,在黑暗中闪光。
“是公家人吗?”坐在炕上的中年女人,显然她是当家的主妇,听见了我的请求,在里面询问我。
“我是从延安下来工作的!——”我一边说一边就不客气地往窑炕前走。
根据我当时的处境,我觉得我完全有理由要在这里住宿下来,反正我吃饭给饭钱,住宿给店钱,住上一晚就走,又不会叫她们吃亏,所以不管这家主人同意不同意,我是要住下来了,便直朝窑里走去。
“妈——,”灶边的姑娘朝我看了一眼,对炕上说,“是公家人。”
炕上的妇人看见我走过来了,脸上没有什么笑容,却马上从炕上下来了,把手里缝的东西丢在一个高粱杆编的篓子里,收拾了一下,指着大炕说:“那你就睡在这所炕上吧!”说完,她另外拿了一盏油灯,走进左边一个拐窑里去了。接着那个40开外的男人,也跟着她进去了。唯独在锅后边收拾的那位大闺女,一边收拾碗筷,一边在偷偷打量我,说实话,当时我的心情很不好,讨厌这样的天气,又讨厌这样的山路,走了一天,还只是在动身的时候,吃了两个玉米窝窝到现在,一个人又饿又累,摸了摸全身湿透的衣服,低下头看了看一双糊满泥巴的鞋子,我站在炕边上发起呆来。心想,在这么一个山区,碰上了这么一家人家,看怎么熬过今天这一晚吧!
冷淡的空气,使这个窑里变得格外静寂,不知什么时候,那位姑娘也进到左边拐窑里去了。接着,从拐窑里传出来一阵叽叽喳喳的谈话声,可以听得出是那位闺女在和她父母争论什么。一会是那男人的声音,一会又是女人的声音。临尾只听见那姑娘喊了一句:“你们不管饭,看算个啥?——”接着一阵脚步声,姑娘从拐窑里出来了,只见她走到灶台边,把锅盖揭开,用高粱杆做的托篮,盛了四个玉米窝窝,又盛了一碗热腾腾的小米稀饭,端到我跟前,轻轻说了一句:“同志——走了一天,先吃饭吧!”
说实话,直到现在,我还在生气。她们争论了半天,才肯端出几个窝窝来。我走遍了大半个边区,还是第一回碰到这么对待工作干部的。不过我实在饿极了,便没和她客气,拿起窝窝就吃了起来。
“同志,你吃完饭,到灶边来烘烘衣服吧!”说着她就蹲到灶口前,塞进去几块干柴,在一边等着我。
我急急忙忙喝完最后一口小米稀饭,觉得身上的湿衣服,不脱下来烤烤不行,便拿了一张小凳走到灶口,在她的身边坐了下来,想借着柴火把衣服烘烤。
当我抬头,借着灶口强烈的火光,凑近看了一眼这位青年姑娘时,我真是吓了一跳。说确切一点我真是吓得有些惊呆了。和我坐得这么靠近的姑娘,竟是一位绝色美人,我进来了这么久,怎么没有看出来呢?我忍不住又偷偷看了她几眼,这真是一位标准的东方美人。弯弯的长长的柳叶眉,两颗杏仁大的眼珠,好像是两颗亮漆的玻璃珠子。还有那高高的鼻子,那白里透红的面颊,好像是经过精心雕制的艺术品,我当时想,在这偏僻的山村,怎么会出现她这么一只金凤凰呵?再看看她丰满匀称的身材,我一时变得拘谨起来,心里由不得有些后悔,刚才我对待这么一位年青漂亮,心里又温存、美好的姑娘,太不礼貌了。我在这险恶的大雨之夜,来打扰了她们。我凭什么可以对她们生气?!可是,她现在却像一座白玉雕成的圣像,坐在我的身边。
灶口的火光照在她白皙的面庞上,反映出一层淡红的光圈,猛然间她在我心目中变得高大起来,弄得我要向她表示歉意的勇气都没有了,我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把头低了下去。还趁她不注意的时候,轻轻把屁股下面的凳子,从她身边移开,我觉得我不配和这么一位美丽的姑娘,坐得这么靠近。
大概是看见我有些拘泥不安,一声不响低着头,动也不动地坐在灶口。
青年姑娘拿起一根火棍,动作十分麻利地把灶膛的柴火,统统拨到灶门口,然后笑了笑说:“快脱下来!看你衣服湿透了!我帮你烤——”
我先有些犹豫。对她这突如其来的热情,不知如何是好。但还等不到我的回答,她便动手来扯我的袖子了。直到我把衣服脱下,她从我手里接过去,才收敛起她脸上温柔的微笑,转过身便一心一意地烘烤起来,这时,她的脸色在沉静中却显得格外庄严,还流露出心事有几分沉重的样子。我觉得有些奇怪,这么一位热情、可爱的姑娘,她应该是很幸福的吧,为了感谢她这么爽朗、亲切地接待我,为我烘衣,我便从头到尾介绍了我如何遇大雨,后来又错过了宿店。还一再向她表示感谢,说明我明天一早就走,决不会再多麻烦她。
青年姑娘听了我的话,好像很不在意,最后突然问道:“同志——!”她向我睁着一双明亮的大眼,“你们出差,带了枪吧!
——“她好像有什么事要我帮助。
我摇了摇头。
青年姑娘显得有些失望,她的脸上露出一种忧郁的淡淡的微笑,说:“我原先以为你们公家人,出门时身上都带有快枪的!”
我很奇怪,这么一位美貌的姑娘,为什么对快枪如此感到兴趣?便说:“我们搞宣传工作的,带快枪出来干什么?”
“有快枪,就可以对付坏人啦!”姑娘很认真地说:“你们这里有坏人吗?”
姑娘轻轻地张了一下嘴,又把话吞下去了。她似乎是对我彻底感到失望了。我从她的眼光里感到了这一点,我想,难道她刚才是以为我带了快枪,才对我如此热情的么?肯定是的,要不,她为什么那样说服她的父母招待我吃饭,又帮我烤衣服?我看见她低垂着的头,一声不响地翻动着手里的那件湿衣,陷入沉思,我觉得她现在仿佛被一件非常不幸的事情压迫得透不过气似的,但从她呆呆的眼神,和她那沉思的神态里,又似乎察觉出她在挣扎,在和她的命运搏斗,只是现在她不肯把这些告诉我罢了,要不,一个青年姑娘,她为什么会需要一件杀人的武器呢?
为了打破沉寂,我停了半天,说:“天不早了,衣服烤得差不多了吧?——”我见她不作声,便碰了碰她说:“把衣服给我吧!——”
她怔了一下,好像从沉思中清醒过来,呆呆地望着我问。
“你说你搞宣传工作的,什么叫宣传工作?”
她轻轻一笑:“我看你年纪也不大嘛!和我一样吧,也是19岁?”——“
我的脸微微一红,是她猜中了我的岁数?是她的眼光又温柔又逼人?或者是我又想到什么别的方面去了?为了掩盖我的慌乱,我马上镇静下来,故意重复问她说:“你不懂什么叫宣传工作吗?”
她大胆地用一双漆亮的眼睛望着我,点了点头,但我忽然觉得她这是在认真打量我。还有比被一个姑娘偷偷地打量更叫人拘束的吗?我连忙说:“你会唱信天游‘兰花花’吗?”
“会呀——!”她还在眨着眼睛打量我。
“我的工作就是下乡来收集‘兰花花’这首民歌的?”我马上问她,“你会唱老‘兰花花’吗?”
“不会唱老的——”她轻轻地说了一句,马上像一只受惊的山猫一样,把烤干的衣服往我手里一塞,转过身就跑回拐窑里去了。
她这个意外的动作叫我吃惊,但我马上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了。我还没有从灶火口离开,青年姑娘突然从旁边的拐窑里冲了出来,双手抱着一个枕头和一条被褥,交给我说:“今晚你用这条被褥睡吧!炕火早就烧热了!”说完,又微微一笑,又用一双大眼直盯盯地望着我,直到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她才转过身,慢慢走回拐窑里去了。
我捧着这一套被褥,觉得我得到了异乎寻常的接待,在边区虽说军民关系一般都好,但像这样拿出被褥给一个过路的陌生人睡,却还不多见。特别当我用手摸着这洗得干干净净的被褥,拍拍这又白又软的枕头时,不能不叫我想到刚才青年姑娘对我投射过来的又温柔又依恋的眼光!我有几分纳闷。
这么一位有着心事的姑娘,开先希望我有枪,能帮助她,怎么一问到民歌“兰花花”,她又对我产生起兴趣来了呢?莫非她和这首民歌中的主角兰花花,有着什么共同的东西吗?莫非她发现了我这位收集“兰花花”的青年人,在什么方面可以帮助她吗?要不,她为什么对我产生了这么浓厚的感情?而且,我可以打赌说,她这种感情还不是一般的,而是很深很深的……
就这一连串的思想,在打扰着我,我坐在灶口边,把身上的衣服全烤干了,后来又脱下湿透的鞋子、袜子来烤,烤了好一阵,也听不见拐窑里再有什么声音了。我站起身来走到炕边,脱下鞋袜,钻进了热呼呼的被子里。
说来真是奇怪,我躺在炕上怎么也不能入睡,我想了一些什么呢?我自己也不知道,我的脑子里总是有一个姑娘的影子,总是看见黑暗中有一双漆亮漆亮的眼睛,在望着我,动也不动地盯着我,在向我倾诉着什么,尽管她诉说些什么,我不知道,但我可以感觉得到,她在我身上发现了她要寻找的东西,或者是在我身上找到了她可以信赖的东西……那是什么呢?不知道,确实我不知道,此外,我还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我觉得她还会从拐窑里出来找我。我们此刻并没有分开。这,我是从她的眼光里看出来的。所以,我就这么睁着一双大眼,在黑暗中等着,像一个痴醉的人,在等待一个没有约定的约会……
山村中的黑夜多静呵,好久好久。我想象中的事,果真发生了。正当我在炕上,不停地翻转的时候,忽然听见旁边的窑门开了,有轻轻的脚步声从拐窑里走了出来。我稍稍抬起头。这时外面早不下雨了,一层淡淡的月光洒在窑窗上黑暗中,我马上看见一个姑娘的影子,轻手轻脚地走来了,这是怎么回事呵,我真不敢多想。
果然,这位姑娘朝我炕边走了几步,又慢慢迟疑地停了下来,我睁一睁眼睛。心想,这位美貌的陕北农村姑娘,决不是那种感情轻佻的人,她刚才确实是有什么话,没有来得及对我讲,那么,你现在就大胆地过来喊醒我,对我说出来吧,我知道你心中一定有难以抑制的痛苦和不幸,你觉得我可以帮助你,所以,你就大胆地信任了我。你要来找我,那,你就过来吧!……
只是黑影在我的炕前站了一会,最后又无声地飞快转身朝门外走了,也许是她想到我太累了,已经睡熟了,才没有惊动我。
我在炕上呆呆地躺着。只听见窑门外的一间茅草房里转来了“得得得”
的驴蹄声,接着有筛子筛面的有节奏的声音,间或还有姑娘斥叱毛驴的声音,我睁开眼睛一看,外面那间杂屋里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而且那边的灯光也映到我这边的窑门上来了。我想:陕北的妇女真辛苦,忙了一整天,到夜深了还要碾磨,又要喂驴,又要筛面,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呵!刚才她站到我坑边,莫不是想喊我一道去磨房里吗?
我一骨碌爬了起来,按照我们八路军的规矩,住在群众家里就要帮助群众劳动,何况这家人还没有强壮劳力呢?我把衣服穿好,走出去推开对面杂屋的小门。马上看见那位姑娘的笑脸,在对我说:“我知道这边推磨会吵得你睡不着,你会过来帮我筛面的!——”她显得十分亲热自然,好像招呼一位和她格外熟悉的亲人,还伸过手来拉我说:“到我这边来吧!”
听了她的话,这位在我心中引起了浪花的姑娘,一下子和我更贴近了,我们好像是非常融洽的知己,一切拘束都没有了。我挽起袖子一头扎进这碾磨的劳动里。我和她系麦子口袋,又一起套驴、卸驴。两个人满意微笑地互相看看,不用说话,就好像是都知道了彼此的心意。磨房里除了石磨的响声,面筛有节奏的震动声,还不时扬起了姑娘银铃般的笑声。只有在这时候,我才看到了这位19岁的姑娘,从冰块下解放出来的真正欢快,明朗的性格,还有她的才华。真的,我觉得她是有才华的,她的头脑反映很快,思想很深沉,口齿也很伶俐,再加上她如此美丽,匀称苗条的身材,我一下子就想到了她可以到文工团里去做一个歌舞演员。这,还是难得到的人才呀,不由我不对她发生了如此的好感。
在紧张的劳动中,她看见我背上、胸前的衣服被汗水湿透了,额上、脸上也尽是汗珠,连忙把她自己用的新手巾,塞到我的手里,叫我把汗擦了。
接着,她又把手巾从我手里拿过去,在自己的脸上擦起汗来。人们都说,在农村里,共同的劳动,可以消除人与人之间的隔阂,那么,我们共同的汗水,浸在一块手巾上,自然加深了我们纯真的感情,并且使我从来没有感到过劳动会是如此幸福,一阵幸福的暖流,使我全身凭白增添了气力。我有些不懂,难道是仅仅因为有这么一位美丽的姑娘,和我一起劳动,我就感到幸福的吗?
可这位姑娘,我们才刚刚认识,还没有正式谈过几句话呵。我不能不问自己:我和这位素不相识的姑娘,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怎么会一下子就缩短了距离?
是一种什么力量把我们这两颗青年的心,吸引在一起?这些,在当时我也确实想不明白,只是简单地觉得这位姑娘,她对我好,我也该对她好。我们的感情是交织在一起的,是如此的熟悉,如此的亲近,如此互相爱慕,但为什么产生了这种感情?是同情,是在困难中彼此关怀,或者是有着一种共同的一见如故的气质?这些,我想不明白,也许只是一般青年人的异性的吸引吧。
(我想既使在今天,我们的青年朋友,如果也有过这种相遇,就懂得了。)
总之,事隔三、四十年之后回想起来,我和这位农村姑娘,从相遇到相识,是整个人生中不可多得的真善美。特别是我们在磨房中,短促、炽热的交谈,更令人难忘。青年姑娘总是主动、热情,采取进攻的。她一边筛面一边笑着说:“看见你会碾磨,猜想你一定也是庄户人出身!”
我幸福地点着头。
“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家里有爸爸妈妈、姐姐——”
“有妹妹吗?”
我说:“没有!”
“那你要我做你的妹妹吗?”姑娘大胆又狡黠地望着我笑。把我的脸都笑红了。
我一时弄不明白她这是什么意思,她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了呢?
“你们公家要不要女兵?我做你的妹妹,你就可以带我去当‘公家人’。”
她严肃地吁了一口气:“到你们公家闹革命,多自由自在,无牵无挂——?”
我在一边笑着,没有做声,只是用幸福的眼光,称赞她这种要求改变现状的勇气和向往,并且我也从她这些说话的口气里,隐隐约约察出这位热情的姑娘,心里一定有什么不幸的事,要不她为什么要离开家呢?
大概对方看见我对她的问话,一连几次都回答得很不具体,猜想出我大概对她不会有什么具体的帮助。停了停,便叹了口气,自嘲自解地说:“我知道我没有那号福气!唉——,说出来也没有谁相信!”
姑娘轻轻叹了一口长气,嫩白的脸上露出的一笑,把她那深沉的悲痛掩盖了。
“你好像有什么心事,能对我说说吗?”我问。
姑娘停了停,没有马上回答,忽然她问:“你不是要收集民歌‘兰花花’吗?你怎么不要我唱给你听?——”
我知道她这是想改变我的话题。我便随口应了一句:“你不会唱老的兰花花——”
“老的兰花花和新兰花花,还不都是说兰花花婚姻不自由,最后她喝洋烟(鸦片)自杀了!”
我无心听她说这些人人都知道的故事,而且兰花花和我们现在又有什么关系呢?真是毫不相干。我笑着向她试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笑了:“我不告诉你!你要答应带我到队伍上去当女兵,我就告诉你!”
我怎么可以随便答应一个人参加革命?这是违犯纪律的,尽管我早就想过,她可以当一名出色的歌舞演员,即使当不了演员,凭她这聪明,美丽的天资,确实可以很快学习文化,接受革命的培养,至少可以当一名很好的农村妇女干部。但我现在却什么也不能告诉她。
“你带我走吧?——”青年姑娘板着脸,突然放低了声调:“我求求你这个公家人。现在,只有你能把我带走!”我听出她这是哀求我,但她并不表露出那种哀求的神情。
我当时确实没有察觉出她的要求是那么紧迫,但还是被她的真情打动了,我只好答应说:“我明天到金盆镇,把‘兰花花’收集完,后天就赶回来。我再来和你商量——”
青年姑娘认真地问:“你几天打来回——”
“顶多三、四天。一定回来,——”
“那我等你?”青年姑娘试探着问:“你一定等我。”
青年姑娘一明一暗,像天空飞过一朵朵的乌云,她把头低了下去。但我觉得我在这位姑娘面前,已经暗暗下定了决心,我要尽一切力量帮助她,实现她成为一个她羡慕、想往的“公家人”。我打算回去找边区西北文工团的领导,向他反映我在这个山沟发现一位绝顶漂亮的歌舞演员,他们就可以把她招收到延安去,这肯定不会有什么问题。不过,现在我可不能把这消息透露给她。……
她看见我望着她微笑,却不说话,她便把新毛巾塞给我,自己转过身去,三下两下把毛驴卸下来牵到外面,又几步赶回来,把磨好的面袋子扎好,拍了拍身上的面粉灰,说:“好啦!我们都休息,歇着去吧!”
这么一位美丽多情的姑娘,此刻忽然变得冷淡起来,她从我手里又扯走了她的那条擦汗的新手巾,一个转身就不见了。
我也只好一个人摸黑回到正窑里,上炕去睡了,但我却一直没有睡熟……
到第二天吃过早饭,我把饭钱和粮票交给了她的父母,只是没有见到这位姑娘,她干什么去了呢?怎么一个早上都不在家呢?我多么希望能在走之前,见她一面。我一边思量,一边慢慢捆着小被包,可是等了好一阵,太阳花花都照到对面山顶上了,还不见她回来,我只好走了,反正过几天我会回来看她的,不过想起和这位姑娘认识了一场,连她的名字还不知道,便问她妈妈说:“你们家闺女,叫啥?——今天一早怎么就出门啦!——”
她妈妈有几分不高兴地说:“你问我们那位神神!一早她说她要到大舅家去,谁也管她不住,天不亮就走了——”
我心里十分纳闷,这位青年姑娘心里倒底装了一些什么事?不过听见说她已经出远门了,我便匆忙从她家里出来了。
从这家人家出来,我在半山遇见了一个牧羊娃拦了一群羊从沟底上来,我向她打问了去金盆湾镇的路,便一口气冲到了沟底,寻上了小路,我一边走一边还是情不自禁地回头望,我的心还在昨晚见到的姑娘身上,我老忘不了她那秀丽的面庞,丰满匀称的身材,如果说一个人看到了美,便是幸福,我觉得我这时是在一生中少有的幸福之中,因为我出生以来,还没有见过这么美的姑娘,而特别使我从她的身上感到一种魅力的,是她的性格。这是一个什么类型姑娘呢?她在向什么作斗争呢?她是这样的深沉、秀美。一会热情得像火,一会又转过身去好像不认识你。她心里一定有一座冰山压着,叫她不安,叫她喘不过气来……
大概就是因为我还没有了解到这位姑娘的秘密。她便从我身边溜走了,使我同情、怀念。我走几步又停下来,十分惆怅地向后望去。
突然,在身后的山坡上,一个清脆的银铃般的声音在喊:“同志——,你怎么真的走了呵——”
我回头一看,立时惊呆了,就是昨晚上那位姑娘,手里拿了一把柴刀、肩上背了一个空空的柴篓,站在一棵树下,在对着我直喊。
我从心里高兴地笑了,我说:“你不是到你大舅家去了吗?”
姑娘大声说:“没有,我一大早跑出来,等在山上好送你——”她那两颗像漆似的眼珠子,格外闪亮。
我的心里立时通过了一股暖流,我们才见了一次面,就值得她如此对我?
她还瞒着她父母,不吃早饭,偷偷地等在这里。我真是感动极了,甚至都有些内疚,我给了她什么帮助呢?值得她如此对我信任?她连连对我挥手喊:“你在沟底下走,我在山顶上送你——你可不要忘了,从金盆湾镇上回来一定还要来看我!——”说着,她不听我的回答,便成了一只灵巧的山猫,两步三跳的朝上山的小路跑了。一会工夫,她那背着空柴篓的身影便在山顶上出现了,并且几乎是和我并排朝一个方向走去,只是一个在白云下,一个在沟底的青草上。
走着、走着,我猛然想起,这位姑娘这么待我,莫非是偷偷地爱上我了么?这不可能吧!在这么短的时间中,在她这么复杂痛苦的心情里,怎么可能产生爱情呢?但从她这一早来送别的神情,又不能不叫人怀疑。
我一步挨一步地往前走着,我不知如何是好?一个人被一位年青美丽的姑娘爱着,应该是幸福的,可是,我还不太了解这种爱情是怎么产生的。但,有一点应该明白,就是不管我们关系如何。我千万不能叫她为我痛苦,她这么年轻,这么美貌,她应该幸福……
“金线线——银线线——”
这时从山顶上传来一阵歌声,一听就知道是姑娘在山上高唱着民歌“兰花花”为我送行。我在沟底下的小路上走,清脆幽雅的歌声陪伴着我诉说离情。本来就很优美动人的“兰花花”,这会听起来更加扣人心弦。这恐怕是我一生中听到的最充满感情的、真正的陕北民歌“兰花花”了。我不由自主地随着歌声往前走去,此刻我整个身心全部带到了姑娘身边,是那样地不忍和她分开。她那如泣如诉的歌声,仿佛告诉了我她全部内心的秘密,她正向我伸出了双手,在等待着我的帮助,我怎么能就这么走开呢?我觉得我有一种责任,甚至是义务,在金盆湾工作之后,一定要返回来带她到延安去……
就这样我在山沟底走了10多里路。姑娘便在山顶上,一边走一边唱,送了我十多里路。到后来,一条大路横在我的面前,我必须穿过这条大路,走进对面的山沟里去。这一来,山路断了,姑娘只能站在这边山顶上,不能过来了。她站在对面的山顶上向我挥手,还不停地向我呼喊着:“呵——嗬——”表示告别。她那种“呵——嗬”的声音,带着一种嘶哑的哭声(我虽然看不见她的面孔,但可以猜想到她的眼泪已经流到她的面庞上了),叫人听了感到一种窒息似的难受。特别是这种嘶哑的“呵——嗬——”声,在群山的深谷中引起一阵巨大的回响。回音从四面八方远远的回荡过来,又回荡开去,好像是有几十几百个痛苦的心灵在喊在叫,我再也忍受不住了,我狂命地朝前奔跑。可是那叫人引起刺激性痛苦的回声,却经久不息地忽然从四面八方向我追击包围过来,我记不清跑了多久,也记不清又跑了多少路,我还是听见那凄惨的“呵——嗬——”的叫喊声。是回声在深谷中经久不散呢?
还是姑娘一直站在山顶上,长久地向我告别,发出这不散的回声呢?我至今都不明白。
大约过了四天,我在金盆镇附近乡下,找到了一位50多岁的妇女歌手,她告诉了我那首古老的“兰花花”,我日夜不停地抄写、核对。这是一首有几千行的十分珍贵、差一点失传的民歌。我非常感谢,并且也有几分奇怪,这位老年女歌手,她又是怎么知道这首老民歌的呢?区委的宣传科长笑了笑,对我说:“你想了解这位老女歌手的身世吧?”我摇了摇头,宣传科长说:“有人说,她就是兰花花的大姐。对兰花花的事情头尾都很清楚,人也长得眉清目秀……”我又摇了摇头,我不相信这个无稽的传说,宣传科长没有和我争论,却叹了一口气说:“反正在旧社会,妇女为婚姻不自由,喝洋烟自杀的不少,所以兰花花很有代表性。这首歌也才被人民流传!”我连忙说:“现在边区解放啦!建立了新社会,这种封建的买卖婚姻不许存在了,为婚姻自杀的人,该不会再出现了吧!”宣传科长苦笑了一下,又叹了一口气:“买卖婚姻不敢公开了,但暗地里还流行,一个婆姨(妇女)要卖几百块钱咧!不过边区妇女,再为婚姻喝洋烟的事,倒不多了。”第三天,我为了要急于去会见我心上的姑娘,把工作抓紧做完,又到镇上小铺子买了一支铅笔和小笔记本,这是给她学文化的,另外还买了一条花格子毛巾送她,这是纪念我们曾经在一起推磨劳动。同时,还准备见面之后,一定告诉她,我要带她到延安去考西北文工团,他们一定会收下她,那时,她就成了参加革命的公家人了!我想,她听了这一切,又会有多高兴呵!
从金盆镇往回走的时候,天气好极了,陕北高原的秋天,天高气爽,蓝湛湛的天空上飘着一朵朵的白云,真是美极了,我想象着当我心上的姑娘,拿着我送给她的纸笔和手巾,知道了我要带她去延安考西北文工团的消息之后,她笑着露出一口白牙,那笑又有多甜呵!她一定又会用手巾擦擦额头上的汗,又会把手巾递过来,要我擦汗……。越想我的脚步越快,一转眼工夫,我又穿过了大路,进到去她家的小路上来。一进沟,我望着两旁的高山,我想,也许她今天正在这高山上砍柴,我甚至还好像听见了歌声,是的,是有歌声,山顶上是有人在唱信天游呵!我立下来静心听了一听,唱的正是兰花花:“金线线——银线线——!”
这不是她在唱吗?是她?又不太像是她。最后,我花了好大的工夫,才听出这是一个牧羊娃在唱,声调不如她唱的那么委婉,温柔。
那么,她现在肯定是在家里了,我想象着她此刻一定在灶口前添柴,在锅台边洗碗,或者,她又在那间杂屋,一个人在吆驴碾磨,……
我再也忍耐不住了,使出全身气力往前跑去。这是一种只有青年人才懂得的爱恋的力量把我推着向前跑去。
我喘着粗气,满头大汗终于爬到了那个半山腰,正是四天前在这里黑夜遇大雨的地方,我转过身去,从树荫后面找到了四天前我黑夜投宿的窑洞,我用力把窑门推开。
这时,还是半下午,窑洞里静寂无声。我向灶口前,锅台边望去,那里没有姑娘的影子,我向大炕上望去,炕上坐着姑娘的妈妈和那个40开外的父亲,我兴高采烈地说:“老乡!我又来啦!——”
炕上的人冷冷望了我一眼,没有回答,我把被包放在炕上,等着从拐窑里走出姑娘的身影,只是等了半天,不见有人出来,我迟迟疑疑问:“老乡!你家闺女咧!不在家吗?又去她大舅家了吗?——”
听我这一问,姑娘的妈妈忽地一下哭了起来,吓得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停了半天,那个40开外的父亲,指了指阴暗的灶台上。在灶台的右墙边,有一块半节萝卜,上面扦了三根线香,线香的后面放了一只小酒杯,酒杯里盛了一点小米饭。那人轻轻对我说:“我家闺女寻短见,过山去了——?”
这一说,我头顶上只觉得轰地一声,差一点昏了过去。怎么才过去四天,就出了这么大的事情呢?
我站在原地像一个木头人,半天半天也不知道要做什么好,甚至我听着姑娘妈妈的哭声,看着这线香后面的祭奠,我都不太相信姑娘已经死去的消息,这怎么可能呢?一个活活泼泼,光彩四射的姑娘,怎么在短短的四天里,会自寻短见地死去呢?我不相信,我不愿意相信这个事实,可,这又确确实实是眼前的事实呵。……
我迟迟疑疑打开自己的被包,取出我从金盆湾镇带给姑娘的铅笔、笔记本、和一条新毛巾格子,我把这些东西紧紧地抓在手里,我现在把它交给谁呢?交给姑娘的父母吗?但这些东西我原不是给他们的。我把这些带回延安留在身边吗?那这些感情的火焰,会烧得我日夜不安。正不知如何处理的时候,忽然一股力量使我直朝锅台前走去,我双手捧着我这一份小小的礼物,把它平平整整地摆在线香的前面。
这一个举动叫那个40开外的男人吃了一惊。对我说了句:“你要祭灵吗——?”
一听说祭灵,炕上姑娘的妈妈连忙下到脚地,又重新燃了三根线香插在萝卜上连哭带嚎地叨念说:“呜——呜,有过路的同志来祭奠你,你也传名了,你不能怪罪你后爹和我,不是我们贪图财礼,逼你成婚,只怪你有话不说,错喝洋烟……呜呜——我抚养了16年的翠巧儿!呜我再不能在这昏暗简单的灵前停留了。我赶忙背起被包,转过身便从窑洞里冲出来。我是这样的痛苦和气愤。差一点要大声叫喊起来。我多恨呵!我要诅咒这使光明复黑暗,使幸福变痛苦,使美丽变丑恶,使青春的活力变成死亡的一切!是什么给你们权力可以对青春、生命任意践踏?是什么势力叫你们对一个聪明年轻的姑娘,布下了如此可耻的陷阱?而姑娘你,为什么一个字也不事先向我吐露呵!……
我已经记不清是从哪条小路冲下山来的。也记不清我坐在这条山沟的石头上呆了多久。当我哭得像一个泪人,稍微清醒一点的时候,我发现我的四周山坡和草地上尽是一片羊群,还是上次问路遇见的那个牧羊娃,拿着一根长草鞭,笔直地站在我的面前,他用十分同情的眼光,上下左右不停地打量我,看见我用眼睛望了望,连忙说:“翠巧的后爹贪了人家的一千多块财礼,用绳子把翠巧捆起送到男家,当天半夜她偷跑回来,趁第二天清早,她后爹要再捆她时,便偷喝了洋烟,直闹了大半天才断气。村里人见了都掉眼泪,翠巧还劝大家不要哭,还说要是延安那个公家人来了,就说他来迟了一步,她等不上他了——”
牧羊娃娃的话,把我的心撕得一片片粉碎。而且我也没有气力往回走了。
眼下告诉了我这些话的牧羊娃娃,一下子成了我唯一贴心的亲人似的,我一分钟也不忍离开他。一直到太阳落山,我便和他一起把羊群赶回村里。这一天晚上,我就住宿在这个牧羊娃娃的家里,和他同睡在一个大炕上,晚上我几次作梦,被牧羊娃娃喊醒。牧羊娃娃说:“你失魂了咧!”我摇了摇头。
我心里明白,我不是梦呓。那是因为我听见了姑娘四天前,在山顶上送别我时,发出的凄厉的“呵——嗬——”叫喊声,那是一个心灵从绝望中发出的呼救。一个人的青春的生命,在生死的歧路上,发出的最后的呼救,可是我当时竟然一点也不知道,竟然从这呼救声的面前逃跑了。于是,在睡梦中我受到一种心灵的谴责,发出痛苦的梦呓般的叫喊。……
这,就是我为什么害怕听见那群山深谷中经久不息的回声的原因。因为梦呓中的叫喊和那叫我痛苦的告别声是那样相似。
写完了上面这一段回忆。我的心情十分沉重,是近40年前的往事,一个年轻美丽的生命的结束,又使我受到一次心灵无人知道的谴责吗?但不完全是这样。时间的流逝,使我对许多往事,已经变得迟钝了。并不那么容易感到了激动。那到底又是什么如此扰乱了我呢?大概是我在想,在近百多年来,我的前辈和同辈在反对封建黑暗势力中,付出了千千万万的生命,那么,要到什么时候,这场斗争在中国才会结束呢?我提出这个疑问,是因为在今天的生活中,我们仍然可以听到青年姑娘自己毁灭自己生命的消息。尽管有人说自杀也是一种反抗,一种控诉,但毕竟是愚蠢的。我没有见过,用自己杀死自己的办法,可以吓退黑暗。可是为什么,我在40年前,听到了深谷呼救的声音,而在40年之后,我又听到了一个姑娘在海上呼救的声音呢?从翠巧到一个女支部委员跳海,她们都是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美丽的生命,谁能回答我说,这是一种偶然的巧合!
我将永远在探索中前进……
3 ) 愚目与木鱼
除去结尾那万人叩拜求雨的场面,最令人记忆深刻的估计还有翠巧那句悲叹的歌词:谁也救不了可怜的翠巧!需要清楚认识的是,中国是中国人民的。就像那片深沉的黄土地,不是某个家族的,当然也不是某个政党的。无论什么政治形式都有其最现实的一面,那就是维护自己的统治。当统治阶级的利益和人民的利益发生冲突时,你认为掌控大量资源的顶戴花翎者会倾向那一方呢?
50年前少女跟着八路走,50年后少女跟着老外走。如果说前者不是什么离经叛道的话,后者也不是什么背祖弃宗。反而两者相同的是:她们都要去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权利、自由和生活。在这点上说,翠巧是个伟大的女性,如果她生在阿根廷,说不定是个女版切•格瓦拉。但是,她生在中国的黄土地上,也没有人可以拯救她,包括那个蒐集信天游挑起她希望之火的“倡导者”。她不顾一切的追随(打好的包袱也不带),做好牺牲一切的准备(就是绞辫子也无所谓)。最后得到的答复却是“我要请示上级的决定”。哈,是纪律严明吗?到不如说是不负责任,不能实现的话在事前就请不要说。而到现在这种作风又繁衍出另一个祸害不浅的现象-官僚主义的一言堂。有了专政的温床,腐败伴随其成立就注定无法避免。当意识到什么都是在敷衍时,翠巧明白自己的权利要靠自己反抗,这时的她已被逼入绝境。似乎只有逼入绝境的人们才会有所作为。可叹的中国人民只要有碗粥喝,绝不会去想官家粮仓里快腐烂的大米。
影片里那中看不中吃的“木鱼”现实中也有个翻版,就是政府1.7万亿美元的外汇储备。三十前通过玩儿剪刀差,用农业补贴工业,苦了占人口总数75%的8亿农民。结果不仅现在国有企业纷纷倒闭,还浪费了大量珍贵资源。牺牲这些除换来号称每年增长8%的GDP同时还换来那个外汇“木鱼”。为什么说它是“中看不中吃”呢?因为无论增减它都是个负担。它不是简简单单的财政盈余,而是通过廉价的对外贸易累计出的数字。如果对它进行兑换,就要进行人民币通兑。到时不仅海外热钱赚得盆满钵满全身而退,更为重要的是那些贪污、腐败和特权人士占有的非法所得会有机会大量出逃,到那时经济危机并不是什么危言耸听。而如果任由它增长,不仅国内通过廉价劳动力和资源补贴生产的商品会消耗殆尽,而且还要支付企业的外贸所得。这时政府解决的办法就是大开印钞机,印出花花绿绿的钞票进行流通。然而钞票是多了,商品却少了,通货膨胀也再不是什么秘密。猪肉由8块猛升到40,生活一下子回到了解放前。政府为了抑制通货膨胀就要收回多发行的钱。办法是什么呢?办法就是卖出值钱的东西,最好是多卖一些。而值钱的又是什么呢?当然是土地、银行、股票了。哈,这下,房价一冲上天,银行集体上市,股票天天翻绿。估计解放前人民买房都还没这么困难。这只由当权者创造的外汇魔兽,搞不好就会喷火烧身。
接着说天天叫嚷的GDP每年增长8%增长了20年。实际数据是2001年至2005年,中国10%贫困人口实际收入不仅没升反而下降了 2.4%。有迹象显示中国最贫困的人群正在进一步滑向贫困的深渊。他们不是相对贫穷,而是绝对贫穷。而在此期间,国家财政收入增长远远超过其经济发展速度。国家财政收入从1999 年1.5万亿增加到去年的5万亿元,而社会保障体系却近乎完全消失,公款吃喝、旅游、配车却占了1万亿元。此时成万上亿的中国人在医疗、教育、养老、住房四座大山下,被压得喘不过气来。相比邻国的俄罗斯,经过东欧巨变后。经济增长始于1999年,从1999年至2006年,年均增长约6%,经济总量增加了70%。然而,俄罗斯人的工资和人均收入却增加了 500%,扣除通胀后,人均收入实际增长超过了200%。八年间,俄罗斯的人均实际工资和人均实际收入的增长速度,比人均GDP的增长速度,高出二倍。俄罗斯的老百姓,实实在在地分享到了经济增长的成果。当下,俄罗斯人平均月工资10800卢布,约合人民币3650元。另一个方面,就是俄罗斯联邦和各联邦主体、地方政府将三分之一的财政支出,用于教育、医疗、救济等社会公共领域。从而建立和维持了一套完善的社会保障体系。让退休、失业、儿童、学生等弱势人群,也扎扎实实地分享到经济增长的成果。莫斯科去年第三季度,人均最低生活标准为月5124卢布(折人民帀每月1700元),而北京市2006年7月1日起,基本生活费确定为每人每月448元,仅为莫斯科最低生活费标准的26%。在俄罗斯“贫穷”已是相对,从绝对意义上说,已经没有穷人。这时如果再叫翠巧选择,估计她不仅要划过黄河还得要划过乌苏里江了。[By Vincentspring]
4 ) 黄土地
宣告了第五代的集体亮相,也是第五代在中国影坛崛起的标志之一。
陈凯歌曾经在陕北黄土高原上生活过,他曾说过:“从劳动着、生活着、承受着苦难的人民中吸取真知的营养,体味着他们的希望和痛苦。”因此他在影片中所表达的哲理、感受、能量,是始于在那里的真实又苦难的生活、深厚又贫瘠的土地和淳朴又愚昧的人民所产生的深切共鸣,然后再与自己对于中华民族的命运和文化的独立思考、独到观念所结合而产生的升华,赋予了影片深刻的内涵,同时具有了一种历史反思的深度和厚度。
黄土地和黄河是我们民族的摇篮,它不仅哺育了人们,而且还承载了悠久厚重的历史和压抑沉痛的积弊。
影像通过写实达到了写意的境界,影片中广阔的黄土地和奔流的黄河水不仅是具有视觉冲击力的景象,更是影片情绪和思想的强烈表现;在这里,影像下的景象不是目的而是一种手段,不需要我们刻意理解,导演通过这些景象与自己意念的融合就能让我们感受的到。
壮阔的黄土地和渺小的人物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营造了一种压抑沉重的氛围,而翠巧就在这种氛围中勇敢地选择了与悲惨的命运和守旧的陋习抗争。深情厚意、深挚复杂。
5 ) FIFF17丨DAY9《黄土地》:那是我们走得出却又走不出的土地
第17届法罗岛电影节主竞赛单元第9个放映日为大家带来《黄土地》,下面请看前线如同恒星般固守在那片土地上的人们试着逃离这一切的评价了!
迷幻松饼:
陕西民俗大赏。
旺仔小狗:
酸曲儿还是好听的。
Catcatcatyang:
很闷,色彩也好,对白缄默也好,剧情基本靠歌声?
Spy Liu:
这算主旋律吧?封建主义下的悲苦人民。兴亡都是百姓苦罢了。
松野空松:
结尾处两处手持很有力量,一份是对外的,一份是对内的,可摄影是艺谋啊。
我们敏熙:
那种在泥土地里的气息还是惊人的。简直是一部音乐片,重点情感几乎都靠民歌传达。
Donnie:
载入史册的探索片/第五代发端之作。放在当时的环境中当第四代在舔舐文革伤痕时,陈凯歌用满屏的黄色土地独领风骚。
欧.尹:
虽说是华语影史一定绕不过的里程碑作品,但如今看来实在难以令人满意。大量的镜头聚焦于民俗环境与黄土地的勾勒,真正深入且有效描摹人物境况的少之又少,对比之下《红高粱》当真是那个年代极有生命力的作品。而今本作唯一值得提及的是寥廓且逼仄的摄影构图,但这也因年代技术的局限而丧失了表现力。
苍山古井空对月:
民歌扎根于民间,以民歌唱出内心,有淳朴的动人之力,本片很大程度上靠民歌撑住情绪。另外一个重要因素便是摄影,极端构图,黄土地占据了片中大量画面的五分之四,将人、天空压迫至边缘,这片土地上的人民从不具有把握命运的能力,无论顾青这个公家人来过与否。影片传递出来的对“公家人”的态度是略暧昧与摇摆的,避免了滑向正能量、主旋律的方向,与此同时也更令人同情这片土地上受苦的人们。
Pincent:
有一些纪录片式的手法,反抗着传统的叙事,剪辑仪式性地将一些动作重复三次。不少构图是不规则的,人与如异星球一般的土地在构图中的比例从传统来看是极为失衡的,人几乎被挤出画面或被切断,视觉空间与氛围成为了表现的主体,因此摄影也是大胆的,画幅是封闭人的。同时不太认同摄影好不等同于电影好,其实还是整体的。电影同时又探讨人怎么活着,怎么存在着,许多场景仅存没有语言的诗意,仅存从嘴进入救命的食物与呼出哀悼的歌声。
DAY9暨最终的主竞赛场刊将于稍后释出,请大家拭目以待了。
6 ) 陈凯歌自述:我怎样拍《黄土地》
当一部电影完成之后,要写一篇导演总结或体会一类的东西 ,我以为是很困难的。一来,你想说的一切不应该在影片中说完了吗?时候的文字还起什么作用呢?而来,你就不怕文字拘束了电影中的信息,拘束了观众的想象力吗?是小溪你不会用斗去量,何况那没准是一条河呢?再说,我害怕需要注解的电影。唯恐他人不懂,而以文字对视、听构成的自己的作品加以解释,那毋宁说我拍的不是电影。我希望能说得简短一点,只要这篇文字能像影片本身坦白就成了。
在拍摄之前我们想到了什么
《黄土地》是我的第一部作品,坦白地说,我没有多少选择的自由。这是我们这一代创作者遇到的共同的问题。编剧在文字剧本中,描写了一个命运类似花花的陕北姑娘,因偶与一位八路军文艺工作者邂逅,两人产生了爱情。但她本身是由父母代为做主的待嫁女子,在这位八路军离开之后,终因封建婚姻而投水自尽。八路军感到有异,急奔而回时,却只见到了一座荒冢。剧本文字清丽,余韵十足,遗憾的是未能脱前人之窠。
尽管如此,作者却为我们只出了可以进行再创作的天地。这就是我们的影片中展示的黄土高原。
1984年1月,我们几个在主创人员来到了陕北高原。这里曾经是中国革命的发源地之一,又是我们的祖先轩辕皇帝的安息之地。如今,这里是沉寂的。登高对比,一望千里,对朝暾,或落日照耀于连绵不断的沟壑与土塬。这里的山形地貌经过万载的风雨销蚀,大起大落,蜿蜒奔走,以龙蛇飞腾般的气势直抵天边。这里既有刀劈斧剁的陡崖,又有柔如胴体的山梁,抓一把,却都是温热的黄土。没有石头,也没有生意和绿色,冬天的大野仿佛是裸露着的热的胸怀,或许因为它是暖的黄色吧。这一阵风沙叫啸之后,便是无边的沉寂。极度的广博与至今犹存的贫困,仿佛一起在漫漫的岁月中做悠长的歌唱。我却感到,这里的土地就像是历史本身,它是荒凉的,又充满着希望。又多少山坳就可以藏下多少屈辱和不幸,但有多少土地便可以撒下多少种子。直至百丈的土崖犹如抗争的痕迹,冰封的泉水定是春天之所在。山峁上的黎明有牧羊人的身影,寂静之中腾起信天游的吟唱,静穆广漠的土层下有不安静的灵魂。
在佳县我们看到了黄河。有别于上游的细流与下游的咆哮,它以壮年的身躯平铺于千山万壑之间,深沉而又阔大。然后,它却自空流去,无法解救近在身边的久旱无雨的土地。
就在这样的土地和流水的怀抱中,陕北人,那些世世代代生活在小小村庄的村民们,像我们展示了他们的民歌、腰鼓、窗花、刺绣、画幅和数不尽的传说。文化以惊人的美丽轰击着我们,是我们在温馨的射线中漫游。我们且悲且喜,似乎亲历了时间之水的消长,民族的盛衰和散如烟云的荣辱。我们感受到了由快乐和痛苦混合而成的全部诗意。出自黄土地的文化以它沉重而轻盈的力量掀翻了思绪,摧碎了自身,我们一片灵魂化作它了。
一天清晨,我们看到了以为老汉那样吃力地打起了两桶黄河水,佝偻着身体走去。在那个时候,所有的感受变成了又结实、又锋利的一片,割开了混沌,露出了我们久久寻找的东西。
我感到,一个人的命运的悲剧故事已经不能容纳我们看到的和感受到的一切。我们必须寻找新的途径来表达它们了。我们看到了什么?是非此即彼的美和丑、善恶、文明和愚昧吗?我们应该让我们的影片中充满着叹息、嘲讽、或是悲天悯人吗?要不就是那种对过去文化的可笑的自豪感和盲目的乐观?不是。我感到,我们需要一种更为客观的角度、更为旷达的态度和严肃的勇气来面对我们的创作。因为在我们面前是一片历史和文化的沉积层。
我们做了些什么?
关于人物
我认为,人物构思是电影创作中非常重要的一环。电影固然有丰富的荧幕手段,但不能因此忽略人物的刻画。勿论什么样式的电影,如果人物写的不扎实,立不起来,思想一定缺乏附丽的基础。即使立意再深刻,也难免使人感到苍白和虚泛。因此,我们在创作这部电影时,在人物描写方面下了一定的功夫。影片中的几个人物,都取自生活中的素材。而且,无论是对翠巧、憨憨、还是对翠巧爹,我们既无褒扬,也无怜悯,因为形象比意志有力量的多。
翠巧爹的原型是我们在村里结识的一位老汉。我们一到他家,他就把羊皮背心往屁股下一垫,袖起双手,靠墙一坐(我们把这个动作细节用在了第一场窑洞的戏里),然后我们问一句,他答一句,慢吞吞地把他家的故事讲给我们听。他告诉我们,女儿已经出嫁,是他说的亲,因为婆家有吃食,就嫁出去了。后来年成不好,女儿要离婚,老汉不同意,说:“咱受苦人说话算得个数,哪怕讨吃你也要相跟上。”老汉和老伴现在孤苦伶仃、相依为命,但无论对自己女儿的命运,还是对自己的境遇,都感到很满足。他对我们说:“看我外孙子都十八岁了,个儿长得挺大,也有吃食。你瞅瞅这日子不也挺好吗?‘酒肉的朋友,米面的夫妻’。没吃食,啥恩爱!不喜不愁唱个啥!”言罢一笑。
对于这个形象,我的理解是,他是老一代农民中的一个。基本的性格特点是“静”,所谓“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在他身边体现得特别突出。在窑里,他总是泥塑般坐着,目光浑浊,举止迟缓。岁月在她的脸上留下了一道道沟壑般的皱纹,虽然正当四十七岁的壮年,看上去却像个六十岁的老人。但第二天早晨到了峁上,他就判若两人。他精神抖擞地扶犁扬鞭。不但动作敏捷,而且还不断粗鲁而情切地吆着牛,像是跟牲灵在说话。对于这个辛苦一生的农民来说,土地就是他的生命。他全部的热情和希望,都倾注在这块阳光下的土地上。作为慈父,他疼爱两个从小失去母亲的女儿,心里和她们一样苦,却从不对人表露。直到顾青离开前的那天晚上,出于一丝惆怅的离情,也因为担心顾青“搜不到酸曲儿”而被“公家撤了差”,他才低头袖手,用老迈、苍凉的嗓音,唱起了那支辛酸的小曲,把深埋在心中的对女子们命运的同情,倾诉出来。对于未来,他有着微弱而又模糊的希望。他在峁上吃饭时,听顾青讲起延安女子的生活,便问:“你说南方的女子们能念书,当真?”他是淳厚的。比如,他在峁上吃饭时,以一个农民面对上苍的虔诚,用筷子头挑了点糊糊,甩上天去,嘴里喃喃的念叨着:“......五谷发芽,早降雨水。”见顾青笑他,就谆谆地开导顾青:“后生家不懂,这点粮食爱惜不得。”接着又拍着身边的土地:“就说这老黄土,让你就这么一脚一脚地踩,一犁一犁地翻,换上你,行?—你不敬它!”我写这个人物时,内心的感情是非常复杂的,有点暖意,也有点悲凉。在最后求雨那场戏里,当圣水瓶沉入水中时,我们用一个二十英尺的超长近景,给老汉这个人物画上了一个句号。他默默地跪在地上,缓缓地抬起头来,仰望天空。在人与天地万物的沟通中,获得了内心的平衡。那张流着浑浊泪水的脸上,有悲哀,有满足,有愧疚,有对神明的庄严的虔诚,也有对来日的希翼。总之,是综合了农民性格中极其复杂的东西。演员的表演较好地传达了这些信息。在当时那个历史时代,这一辈农民是不可能改变了,但他的憨憨在前进。
待续-未编辑
陈凯歌的处女作已显出相当的实力,不过节奏把握的还不够好,故事性略显单薄,对于陕北农民生活刻画的较为传神,着重表现了新旧文化间的冲突,但仍然缺乏一种全面的视角。腰鼓与祈雨为亮点,这两个场景有强烈的张艺谋韵味,在这部电影中担任摄影的他,多少也贡献了自己那份对大场面掌握能力的才华。
没看出好在哪里,真心觉得农民很穷,即使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如此。不是他们未开化,只是一直被忽略。
为期两年的电影课的开始。第五代凸现的影像本体意识,视觉造型意识及创作主体意识,文化意蕴,大动荡年代。影像表意大于情节表意,时空跨越大,人物性格内向,行动僵滞,环境单一少变,画面多次同式反复。仪式写实写意结合,杂耍蒙太奇
还是主旋律的电影,还是八路军、民歌、黄河那套符号。我当时在纽约期待《黄土地》,期待第五代,以为是贾樟柯这种深沉的真实的电影,结果却看到一连串早已过时的日本式长镜头。我很不好意思跟凯歌讲,那时我们是好朋友,现在很多年过去我才敢说出来。我这么说可能有点过分,很冒犯,很抱歉。(陈丹青)
陈凯歌导演,张艺谋摄影,赵季平配乐,第五代电影人成名作。全片厚重悲凉,温暖而贫瘠的黄土地上,一代代愚昧贫苦却坚毅沉稳的农民形塑成中华民族的脊梁。土地或苍天占大头,人物边缘化的构图、破碎渐强的酸曲配乐很有实验色彩。腰鼓和求雨戏震撼人心。影片淡化戏剧冲突和批判,怜悯中暗含希望。(8.8/10)
构图和色彩运用极佳,强烈的悲怆感,所展示的深刻的文化批判和文化反思——那些乡村中存在的保守和愚昧,男权社会中对女性的压迫和控制。当然,意识形态上的宣传目的还是非常明显的,从本片上可见当劳苦people是很容易忽悠的。电影史:这电影代表了一个新的里程碑。“第五代”集体亮相之作,陈凯歌导演,张艺谋的摄影,展现一种空间大写实风格,构图饱满,浓郁土黄色色调隐喻民族性。赵季平采用的北方民歌配乐。8.5
个人觉得这片和同时期的《红高粱》《芙蓉镇》相比还是有差距的。
从这部里真是看不出来陈凯歌和张艺谋的审美为什么会变成后来那样。
爱情是唤醒女人最有效的突破口~~
顾青不是救世者,只是过客,他不知道只靠轻飘飘的信仰无法让活鱼摆上酒桌。翠巧没有新出路,只能牺牲,她不明白单凭苦巴巴的酸曲无法渡过奔涌的黄河。你听那憨憨把嗓喊破,愚昧的人们听不着,苍天听了也心折。你看那老汉把头磕破,饥渴的人们满山坡,龙王见了也泪落。黄土地给人温暖,又让人受尽折磨。
天·地·人 黄土地的黄,与红高粱的红,两种颜色描绘同一片土地,出现了两种完全不同的质感:前者象征落后、传统,后者则象征激情、生命。前者是历史的、太阳神的,走向霸王别姬,荆轲刺秦,后者则是视觉的、酒神的,走向菊豆,走向英雄。构图从功能化向更深层次发展。符号的诗意。
3.5。1.摄影:渺小于天空下,压迫在土地上。2.“被边缘”人物与通透嘹亮“酸曲儿”形成视听对比,贫瘠里干瘪的希望。3.一句不一样的“带上我走”。4.前半段无聊,最后二十分钟节节攀升。为数不多看着顺眼的体制内作品?5.不仅资源不好找,还压根没做过修复,中国电影活该不进反退。
1,张艺谋的摄影异常刁钻锐气,老是把人逼到角落上去,好像是在说“我们斗不过自然啊我们斗不过命”。延安的腰鼓那一段又奔放热情到不可自拔,把月亮都活生生吼下来了。2,艳红的盖头,黢黑的手。3,劳苦的人说出的每句话都在弯绕的苦肠子里滚过十八趟,你问他原因,他不哭不恼,只说是命。
现在的陕北农民还在头上扎白毛巾么?还打着腰鼓唱着高亢的山歌么?陈凯歌×张艺谋,第五代崛起的标志性影片。女娃一直保持着饱含渴望的沉默凝视,直到她说,你,带上我走。极端构图:80%的贫瘠土壤,一线天。结尾祈雨群众看到的是龙王吐珠,憨憨看到的是蓝天黄土间一遍又一遍走出的八路,都是幻影。
The best compost cannot saveparched seedlings.Nobody can save me, poor Cuiqiao.山歌也救不了翠巧我,翠巧我
革命队伍没有保卫住劳苦大众的处女之身。
在不断叠加的压抑和闷绝里,总有高亢的信天游破空而出,这是一种最后的抒发。一边是救万民靠咱共产党,一边是求龙王,清风细雨救万民,这就是现实和现实的差距,这就是那片黄土地上人们的生活状态。
你看开头天空只占1/12的构图、结尾穿肚兜祈雨的男娃,陈凯歌那时候有多狠。这么狠的一个导演,现在却能因为怕观众接受不了而把《赵氏孤儿》改成那样。
翠巧爹说,没愁没喜的,唱什么山歌。不说话的憨憨唱起来,是喜不自胜的。翠巧唱起来,就肝肠寸断了。知道前路苦到头,其实不比有了南方的希望更难熬。那只鬼般的手揭开红盖头,是这黄土地上最残忍的传说,只是那次出逃般的横渡,惹来更大怅惘。有意思的,是那三个字还没唱完。想想翠霞那时对顾青说,“我信了”,自己都要笑那份痴傻。第五代一个充满力量的呐喊,张艺谋用刁钻的摄影角度,配合了陈凯歌苏醒的叙述。王学圻那时可真俊啊。三星半。@资料馆,4K修复。今天正好是陈凯歌导演67岁生日。
【中国电影资料馆展映】未经修复的胶片版画质很差。电影关乎陕北民歌,关乎穷苦的农村老百姓,关乎卑微的女性地位,也关乎共产党领导下的革命。30年前的陈凯歌导演犀利,张艺谋摄影先锋。真是大有可为。二人后来的走向,也许他们自己都未曾料到。